京城,国家会议中心,国宴后厨。
这里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一座精密运转的工业与艺术结合的圣殿。
数千平米的空间,被划分成无数个功能明晰的区域,犹如一台庞大机械内部的精密齿轮组。
天花板极高,隐藏式新风系统无声地运转,确保空气始终维持在最洁净的状态,弥漫着的绝非寻常厨房的油烟之气,
而是清雅高汤、顶级山珍、现采时蔬本身交织出的复合香气,洁净得近乎无菌,唯有偶尔响起的、如同乐器般清脆而克制的厨具碰撞声
——不锈钢与骨瓷的轻吻,刀刃与砧板富有弹性的接触
——才能短暂打破这片致力于追求味觉极致的静谧。
数十位身着雪白挺括厨师服的身影,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
他们的动作精准、迅捷,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的机械臂,但眉宇间与细微的肢体语言里,无一不透露着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
他们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带着敬畏与探寻,飘向那个站在中央主操作台前的年轻女子身上。
姜柠。
年仅二十六岁,已是史上最年轻的国宴甜品师,也是今晚这场关乎重大外事活动的宴会,甜品环节的实际掌勺人。
她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白色厨师服,纤秾合度,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更抓人眼球。
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疏离中自带一股山水画般的清冷韵致,但当你对上她专注于工作时那双点墨般的眸子,便能感受到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执着。
此刻,她正微微垂眸,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全部心神都凝注在手中那团澄澈如琉璃、柔软中带着韧劲的面团上。
她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且有力,不像是在揉捏寻常的面粉团,倒像是在抚弄一件稀世的艺术品,每一次轻柔的按压、每一次精准的折叠,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难以言喻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的操作台上,一反后厨常见的纷繁复杂,呈现出一种近乎禅意的简洁。
没有花里胡哨、争奇斗艳的装饰物,没有用来炫技的分子泡沫罐或液氮桶,只有最基础,也最考验功底的几样食材:
顶级的澄粉,粉质细腻如雪;
鲜活硕大的渤海湾凤尾虾仁,蜷缩着透出天然的嫣红;
以及一小碗看似平凡无奇,实则耗费了整夜不眠不休的工夫,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陈年金华火腿、顶级宗谷干贝等十几种顶级原料,
经过反复吊制、扫汤,最终清澈见底如白开水,味道却醇厚无比、直抵灵魂的“开水”高汤冻。
她要做的,是“琉璃光明虾饺”。
这道名字听着颇有古风禅意的点心,看似是广式茶点的寻常角色,实则却是国宴菜单上考验厨师基本功的试金石,堪称点心界的“开水白菜”。
其精髓,就在于“极简”与“极致”的矛盾统
一——皮要薄如蝉翼,透光如琉璃,蒸制后能清晰地映出内里整颗嫣红弯曲的虾仁形态,谓之“光明”;
馅料要鲜嫩弹牙,汁水丰盈,一口下去,鲜美的汤汁在口中迸射;
形态要饱满挺立,宛如元宝,裙边褶皱均匀细腻如波浪,放置良久亦不塌陷。
这每一环节,无不需要对手上力道、水温、蒸制火候有着毫厘不差的精准掌控,失之分毫,谬以千里。
只见姜柠拿起那柄陪伴她多年的特制不锈钢拍皮刀,手腕轻灵地一旋,一块小小的面团在她纤纤玉指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飞快地旋转起来。
刀身压下,手腕暗劲吞吐,只听极其细微的“唰”的一声,面团瞬间被碾压成一张直径不过寸许、圆润完美、几乎透明的圆皮。
头顶的无影灯灯光透过那薄如无物的面皮,甚至能清晰地投射出她指尖细腻的螺纹。
她用小巧的玉色骨勺精准地取用掺了高汤冻的虾馅,不多不少,恰好置于皮中央,接着,那双神奇的手指挥动,如穿花蝴蝶,又如钢琴家演奏华彩乐章,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捏合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
不过呼吸之间,一只虾饺已然成型。
皮薄如纸,边缘呈现出完美的二十四道波浪纹,细密均匀,透出一种严谨的韵律美。
它静静地立在铺着松针的蒸笼里,透过晶莹剔透的外皮,内里那整颗完美的凤尾虾仁若隐若现,嫣红诱人,仿佛冰封的火焰,又似朦胧纱帐后的美人。
尚未经历蒸汽的洗礼,已显绝世风华。
周围的助手们屏息凝神,眼中满是叹服与不可思议。
在他们看来,姜柠的双手仿佛被赋予了某种魔力,烹饪在她这里,早已超越了谋生的技能或炫技的手段,升华成了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学仪式,一种对食材和传统极致的尊重与诠释。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区域心照不宣的宁静。
“姜柠。”
国宴甜品总厨,周立诚,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他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极好,国字脸,面色是常年身处高位培养出的严肃,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笼已初具规模、列队待检的虾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周师。”
姜柠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的注意力,依旧有大半牢牢地系在指尖正在诞生的下一只艺术品上。
这种专注,在某些人看来,或许是一种怠慢。
周立诚在她身旁站定,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低,却带着更加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姜,今晚的来宾,身份非同小可。有几位是首次来访的重要外宾,他们对东方元素的‘视觉冲击力’非常感兴趣,期待很高。
你这‘琉璃光明虾饺’,功底和味道,我没话说,绝对是这个。”
他竖了竖大拇指,话锋却随即一转,
“但……从呈现的角度看,是不是太……太素净了些?不够抓眼。”
姜柠恰好捏合完手中那只虾饺的最后一个褶皱,将其轻轻放入蒸笼中与同伴们汇合,这才抬眸,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周师,这道菜的灵魂,就在于它的‘素净’。
至简至真,返璞归真,方能极致凸显食材最本真、最顶级的味道。
任何多余的装饰,都是画蛇添足。”
“我明白你的坚持,也欣赏你对传统的理解。”
周立诚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长辈兼上级的劝导压力,
“但你要清楚,这里是国宴!
不仅要味道征服味蕾,更要面子,要气场,要能让那些见多识广的外宾一眼就记住,眼前一亮,拍手叫好!
这是外交场合,美食也是文化输出的重要一环!”
他略作停顿,抛出早已想好的方案:
“这样,你在虾饺出锅后,旁边用黑巧克力拉丝,做个小小的、精致的中国结作为盘饰,
既点明东方主题,又增加色彩对比。
或者,更简单直接,在虾饺表面,淋上一点点可食用金粉,瞬间提升贵气,符合国宴的规格……”
“不行。”
姜柠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如玉石相击,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周立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积雨的阴云。
周围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助手们,此刻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周立诚在国宴后厨是说一不二的权威人物,资历深,地位高,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驳斥,尤其还是被一个他曾经十分赏识、并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后辈。
“姜柠!”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要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更要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不是你自己家可以随心所欲的厨房!
我们要考虑的,是国际影响,是上层观感,是宾客最直观的视觉体验!
你所谓的‘本源’、‘纯粹’,在更大的舞台和政治任务面前,需要适当的、必要的变通和创新!这叫顾全大局!”
“创新?”
姜柠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清冷的目光第一次锐利地直刺周立诚,
“周师,真正的创新,是建立在尊重本源、深挖传统精髓的基础之上,是在充分理解的根基上,自然而然地生长出的新枝叶。
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视觉冲击’、为了哗众取宠,就生硬地堆砌一些不伦不类、甚至破坏食物本身风味与意境的元素。
那不是创新,是讨好,是迎合,是对深厚饮食文化的一种亵渎和背叛。”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却像一把锋利的、淬着寒冰的厨刀,精准而无情地剖开了那层华丽表象下的虚无与怯懦。
“哗众取宠……亵渎……”
周立诚气得脸色由青转白,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那笼凝聚了姜柠心血与理念的虾饺,手指微微颤抖,
“好!好!好!姜柠,你清高!你了不起!
你就守着你的‘本源’过一辈子吧!
我倒要看看,离开了国宴这个最高平台,离开了这里的资源和光环,你这些无人理解的坚持,还有谁会买账!
还有哪个地方,能容得下你这尊只认死理的大佛!”
面对这近乎诅咒的质问,姜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澈。
她早就知道,理念的分歧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表面平静,终有爆发的一天。
在这个追求效率、眼球经济、话题热度的时代,她这种对古老技艺和食物本源近乎偏执的坚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不合时宜”。
她追求的,是味觉的极致体验,是烹饪过程中蕴含的哲学思考与美学表达,是人与食物之间最纯粹、最直接的对话。
而他们
——周立诚,以及他所代表的某种规则
——追求的,是安全,是稳妥,是能被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上位者)一眼看懂的“亮点”,是服务于更大目标的“工具理性”。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根深蒂固的分歧,并非始于今日,也绝非一次争吵所能化解。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后厨里纯净的食材芬芳,也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
她没有再争论,言语在根本的价值对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只是默默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荣耀、也承载着无数汗水与梦想的白色厨师服。
动作不疾不徐,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不是在做一个可能彻底改变她职业生涯、影响她一生的重大决定,仅仅只是在结束一次寻常的、日复一日的工作。
纽扣,一颗颗解开,露出里面简单的浅灰色棉质便装。
那雪白的、挺括的厨师服,如同蜕下的蝉壳,被她仔细地、平整地叠好,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然后轻轻放在干净得反光的操作台一角。
那抹雪白,在周遭不锈钢的冷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刺得周立诚眼睛生疼,心头莫名一空。
“周师,”
姜柠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在这种决绝的背景下,带上了一丝解脱般的轻快,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与提携。这份知遇之恩,姜柠铭记于心。”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这间她奋战了无数个日夜的“圣殿”,最终落回周立诚脸上,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但我始终认为,烹饪的‘道’,不应屈从于流俗的‘术’,食物的灵魂,不应被浮华的装扮所绑架。
我的路,或许崎岖,但绝不在这里。”
说完,她不再看周立诚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不再理会周围那些或震惊、或惋惜、或不解、甚至可能有一丝羡慕的目光,径直转身,走向后厨那扇厚重的大门。
她的背影在宽大的便装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挺拔,步伐坚定,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回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留恋。
经过那笼即将被送入巨型蒸箱、承载着她此刻全部烹饪哲学与尊严的“琉璃光明虾饺”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没有人注意到,
她的指尖以一种极其轻柔的姿态,轻轻拂过楠竹蒸笼的边缘,如同告别一位心意相通、却不得不暂时分离的挚友。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却蕴含了无尽的语言。
然后,她抬起手臂,用力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厚重隔音大门。
门外的普通工作人员通道,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也混杂着各种寻常的气息,与身后那片明亮、精致、一尘不染却无形中充满束缚的“圣殿”形成了鲜明对比。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沉重的闭锁声,最终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视线,以及那个她曾为之奋斗、也曾给予她荣耀的世界。
没有人真正明白,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国宴甜品师,在她技艺和声誉如日中天的巅峰时刻,为何会选择如此决绝、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方式离开。
是为了那可笑的“纯粹”?
还是年轻气盛的冲动?
只有姜柠自己心里清楚,她放弃的不是一个金饭碗,不是一个耀眼的头衔,她所要挣脱的,是一种日渐将她蚕食的、对烹饪初心的背离。
她要去寻找的,是一个能让她的“食之道”真正生根发芽、被纯粹地理解、尊重和共鸣的地方,哪怕那片土壤目前看来还如此贫瘠。
尽管前路未知,迷雾重重,但她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宁静,以及一份对自身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为她相信,真正的美味,自有其跨越一切语言、文化、世俗障碍的力量,它能直抵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而她,愿意做那个执着的、或许孤独的守护者和传递者。
国宴的舞台很大,聚光灯很亮,足以照亮个人的前程似锦。
但她的世界,她对烹饪的理解与追求,不应该,也绝不能被局限于此。
风波,始于这最高处看似任性的一跃。
而属于姜柠的,褪去光环后、真正扎根于生活与内心的传奇,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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