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随堂小考即将开始前的两分钟，顾老师站在前门点名道姓陈执弈到办公室一趟，一些人窸窸窣窣地趁着传卷纸的时候开始讲小话，讨论陆威同下午请假进医院的事情，监考老师用力一拍桌子，效果和衙门上的惊堂木相差无几，下面的稀碎声音顿时沉了下去。
没过几分钟，陈执弈踩着开考铃声，迎着神色各异的表情回到位置上。
考试结束，由最后一桌将试卷往前收，岑露漾写完最后一道题，手指点着卷纸划到桌面左上角，陈执弈动作利落地带走卷纸，转到前桌，骨骼分明的手仅轻轻一晃，他右手中指根部圈着条细细泛白的疤痕格外显眼。
再一抬眼，岑露漾分毫不差地看向他被衣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颈侧，篮球场上她看到陈执弈右颈侧有条千足蜈蚣般的瘢痕，只有刀背厚度一样的粗细，却目测有两三公分长，伤口位置太过惊险特殊，她不免好奇这种伤怎么来的。
是经历过生死吗？
放学铃一响，大部分同学恢复生龙活虎的状态，全靠纷纷扬扬的风言风语，话题中心照常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有的说陈执弈脾气不好耍大牌，一来就高高在上欺负本班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的说陆威同上蹿下跳嚣张那么久，终于有人治治他了。
有人说：“那是，人家陈大明星可不缺钱，一脚踹到医院去有什么大不了的，赔钱不就行了。那么难缠的陆太子家里人都没来学校闹，说明陈大明星更胜一筹啊，我等蝼蚁凡人是不敢掺和里面了。”
周末要回去陪姥姥姥爷，姚枳一放学就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跑走了，岑露漾庆幸她此时不在教室，否则肯定要维护陈执弈，余彩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剩余她一人。
在外面大街上游荡了几圈，岑露漾吃过晚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等到天黑才往银杏林道的方向走。
翠荫路112门牌号换了新的，大门替未归的人留出条小缝隙，岑露漾进去以后关上门，她穿过厚厚浓密的叶子丛，进了院子，蓦地隔着镂空花样的落地窗玻璃看到客厅里一坐一站的父子，她不知怎么想的，往后退了一步躲进爬山虎茂盛枝叶后，从缝隙里看灯光明亮的房子里。
“我知道我提出离婚，你替你母亲觉得不忿，为此仇视我许多年。”陈哲晋四平八稳地坐在沙发主位上，低头摘下了眼镜，靠在沙发软靠背里慢悠悠地说：“理由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没有爱就没有情，她与我分居十多年，每次过去见她，她是什么态度你知道的。私底下她说过上百次要和我离婚，你都不放在心上，为什么我只是把离婚协议书送过去，你就千方百计要给我找不痛快？”
陈执弈冷笑一声，“你无非是想要自己那点脸面功夫才和她分居，你嫌弃她，讨厌我，把我们丢在象茄那地方不闻不问。你觉得你在关心我们，时不时过来问一问情况，其实我对你身边的刘秘书都比对你这个亲爹感情深厚，而你过来问我妈的身体情况，我的学习状况，不过是在衡量价值而已。”
陈哲晋用软布擦拭眼镜的动作一顿，从岑露漾的视角看，他们父子俩的侧脸唯有三分像，可陈哲晋脸上的凉薄是多年沉淀积淤下来的河底泥沙，表面浮着层温柔似水，慷慨放出，底部河床却不会轻易改变。
“您，陈哲晋，是全国大名鼎鼎的艺术家慈善家，更是省艺术协会副会长。艺术造诣极高，美术厂都请您北上做顾问。”陈执弈死死盯着他，语气放的轻松，“在外一篇篇稿子将您捧得清清白白寒窗苦读得现在成就地位，不负年少情真，携手发妻走入中年。正面的阳光照耀久了，路太平坦，就会忘记脚下的路是我母亲用尽心血给一个负、心、赘、婿的礼物。”
“负心赘婿”四个字咬得异常咬牙切齿，陈哲晋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缓缓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儿子，沙发旁的落地灯打光不匀，眉骨压着的双眼藏在阴影中，露出种阴翳愤怒的漠视。
“你陈哲晋如今得到的功成名就，有一半是我母亲的。”陈执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哲晋，蛇信子般的痛楚混着火气吐出来一刹那又通通咽了回去，“你让她变成疯子，你怕表面崩盘，继承岳父家古董产业的行为被拽出来让大众评判，你虚伪自私，既要又……”
最后一个字没有来得及挤出来，陈哲晋突然起身猛地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打得陈执弈一下没站稳，摔在茶几上，木盘里两个小小的茶盏被殃及池鱼，在他的手掌小臂下闷着声响分崩离析，他侧着脸看向陈哲晋，不见冷脸，却是蓦地阳光灿烂的大笑起来。
陈哲晋眼角口周肌肉不断轻微抽搐，呼吸很乱，显然气得不轻，他注视着陈执弈发神经似的笑着站起身，和自己面对面。
“是不是恨得我牙痒痒啊？”陈执弈舔了舔嘴角破掉的血口子，尝到了血腥味，逐渐停止了大笑，“可惜，你没那个弄死我的本事，还得跟着我母亲姓陈，多憋屈的耻辱啊是不是？”
陈哲晋再次被轻易激怒，双手紧握成拳，没有眼镜片做遮挡的双眼更能轻易窥见里面的情绪，陈执弈尝够了想要的气急败坏，转身离开，上了二楼。
非主观意愿听了顿家族长短，岑露漾瞧到陈执弈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往叶片下藏了藏，她不可遏制地担心岑之绣，这父子俩当中隔着的宛若血海深仇，不是一时半刻能消弭的。
说明陈哲晋作为父亲的责任没做到，不忠不义四个字大概占了十成十，不等离婚就敢明面上招惹新人到身边。
人品烂成一触即溃的朽木渣滓，怎么敢躺在一张床上。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岑露漾推门进屋，换上拖鞋准备上楼时，身后骤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后背一僵，站在楼梯上回头望过去。
陈哲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戴着文质彬彬的眼镜，一如既往温和地看着她，“我有事拜托你，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好。”岑露漾稍一思索，跟着陈哲晋走到客厅另一端的小型茶室里，他坐到木案后面，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她走过去坐下，后背的书包让她尽力往前坐。
“学校里陈执弈一脚踹得同学肋骨骨裂的事情你知道吧。”陈哲晋等她一坐下，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他小时候性格和现在两模两样，不知道是不是在剧组里待久了，还是叛逆期到了，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上一个学校里也是三番五次和同学打架，被叫家长。我工作实在是忙，今天去云珉，后天去兆浦的，来不及管他。”
苦口婆心的懊恼样子，陈哲晋的表现和其他家长差不多，他忧愁地长叹口了气，“所以我想着，能不能拜托你帮叔叔多多看着他，不要让他冲动之下再和别人打架了，有什么事情，你先和叔叔说一声，我好尽快往回赶。别出现像今天被人家父母指着鼻子骂的场景了。”
岑露漾乖乖点头，“好，我会帮你看着他的。”
“好好好。”陈哲晋松了眉头，展颜笑了几声，“那这就是我们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摊上如此两面派的“慈父”，岑露漾面上笑而不语，但发自内心为陈执弈感到荒唐和压抑，难怪他攻击性那样强。
没开灯的房间一片漆黑，陈执弈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他能看到离得近的家具黑暗的轮廓，能听清自己轻微混乱的呼吸声，仿佛天地间唯有一块孤苦伶仃的自我存在，他理解不了陈哲晋厚颜无耻要离婚的行为，也理解不了他母亲不愿离婚的行为。
之所以来到陈哲晋眼皮子下面生活，他是决定要成为一根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骨头，卡着陈哲晋的喉咙带来延绵不绝的痛，时时刻刻提醒他的来时路。
这就足够了。
“睡了吗？”隔着门板的声音似是闷在罐头里，几秒里没听到他的回应，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你没锁门，我进来了。”
门被不请自来地打开，矩形的灯光不容拒绝地切割开黑暗，伸进来的手先开了灯，陈执弈眼前一白，本能闭了下眼睛躲光。
“在演吸血鬼？”岑露漾提着银色的小包自来熟地走进来，她扫了眼陈执弈的右胳膊，碎瓷片割开了小臂和手掌的血肉，血不知不觉地顺着地心引力往下流，陈执弈的左脸浮起夸张的巴掌印，红肿一片，用力太大的地方甚至成了块青紫。
陈执弈的两条胳膊搭在分开的腿上，挺直的脊背微微拱出豹子一样的形态，两手耷拉在腿内侧，血珠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掉在脚中间，他不驯的野性暂时没有消失，目光从微长的刘海边缘探出来，木着脸说：“来看笑话？”
“笑话在哪儿？”岑露漾反问，她站到床边，“右手，我看看。”
来回逡巡几圈，的确没看出来幸灾乐祸的成分，陈执弈淡淡地耷拉下眼皮，“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我是个不计前嫌的大善人。”岑露漾不由分说抓着他手腕提起来，一转就看到了纵横交错的几条割伤，手掌的几条有些杂乱，更多的是刺伤，血口子切断了一条掌纹，她听以前的同学说最上方的这条是感情线。
银色小包打开就能看到里面的瓶瓶罐罐，俨然是个缩小版的医药箱，岑露漾熟练地拿出工具给他处理伤口，“你是留疤体质吗？”
“对。”陈执弈久违地感觉到了累，他的视线落点不自觉定在岑露漾专心致志的脸上，貌似她对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不是很敏锐，如此近的距离，然而氛围和心境和上次紫藤花架下截然不同。
针锋相对到递出友好，中间没隔几天，一顿早餐难道就能如此轻易的换来友好吗？
陈执弈：“你是不是看到了？”
岑露漾换掉脏了的棉球，全程没和他有任何眼神交流，“外面走廊地上有血，我看到了。明天阿姨上班吗？”
“不上。”陈执弈不懂两句话有什么关联。
“我不会做饭。”岑露漾仰起脸，冲他笑了下，陈执弈猝不及防撞入她漂亮的双眼，白炽灯下突如其来绽开的笑颜仿若渔人对着海面丢下的庞大渔网，将他拖下不知前路的深海里，唯有注视眼前的东西方能获取氧气。
朦朦胧胧间，陈执弈听到岑露漾说：“我帮你处理包扎伤口，你明天再帮我做顿早餐，就当各取所需了。行吗？”
“不行。”陈执弈率先撤开相接的视线，嘴先快一步地说：“你自己不请自来，反倒要占我的便宜？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本就不抱希望的提了一嘴，岑露漾十分有分寸地“哦”了一声，她掏出包冰袋递给陈执弈，低着头认真地给他开始包扎，“你脸上敷一敷，已经起淤青了。明天会很清楚的，后面就会慢慢消下去。幸好后面两天是休息日，不用见人。”
“怕我破相？”陈执弈被冰袋冰得打了个颤。
按道理来说无论当不当明星，脸上多条伤口都会很重视，岑露漾觉得他应该是一样的，况且姚枳对他脸的珍视日渐增长，她都能想象到如果被看到受了伤，估计要发疯了，“对啊，你要是破了相，你的粉丝可要伤心了。”
难怪，难怪提着药箱主动闯进来帮忙了，陈执弈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她的头顶，原来真的通过影视早就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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