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整,六楼的风像刚醒过来。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把光拉成一条浅浅的河,顺着墙根流向门牌F。
罗莎把门打开时,手上还系着旧围裙。她点点头,把钥匙放在茶几上,又退到一旁。我和顾节没有寒暄,像回到一间熟悉的屋子,各自去找各自知道的位置。
内柜在卧室的墙里。
衣柜后侧有一道窄缝,木板边缘磨得滑。顾节用指背轻轻扣了两下,回声空空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小钥匙,插进去,木板轻轻弹开,像一节没发声的吸气。
柜里很浅,像一只隐藏的抽屉。最上面是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薄毯,毯子上躺着一只小布袋。布袋里四样东西排得像书页的行距:
一枚被擦得发亮的小钥匙,钥匙牌刻着6F;
一根极细的摆针,指冠上刻着4—2—6;
一只旧式白噪音发生器,看起来像收音机,侧面嵌着七分钟的机械计时轮;
一本很薄很薄的手册,封面写着四个字:家庭锚点。
我把手册翻开。第一页是很简单的清单:
锅的咕嘟
窗下叶影
风经过门缝的呜声
水管里沉住气再松开的嘶
怀表的嗒嗒
后面一页写着急停口诀:
七步离窗
四口温水
二次握手
记住回来这三个字
再往后,是几张陪行记录,日期横成一排。每次记录都只有几句:今天她紧张,把拇指按住指根;她笑时显影很稳;潮汐十六日前后不走深。落款是同一个人,收笔克制,签了两个字母:G.J.
我抬眼看顾节。他没躲开我的视线,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时我是轮换看护之一。二十三天。”
“为什么没告诉我。”我问。
“不是当时的你需要知道的。”他的声音很平,“我们以为在帮你把脚放回屋里。后来规则换了,我们离开,屋子留着。”
他把白噪音发生器推到我面前,“只开一格,不超过七分钟。”
我点头,把计时轮拨到最浅的位置。发生器里先是很淡很淡的风声,像有人把一块白布在屋里轻轻摊开。摆针放在手心,四拍吸,二拍停,六拍呼。屋子里的声场慢慢贴近我,叶影在墙上缓慢移动,水管里不时有一小段气泡升起又破开。
门外有人走过,脚步在地胶上很软。
风从门缝里滑进来时,我听见一声小小的唤:
槿槿。
我没有回答。我按住节律,把自己像石头一样放在地上。那声音又来了一次,比刚才更近一些:回来。像有人在厨房里轻轻招手。
计时器走到第五分钟时,我的眼前短暂发白,像一层极薄的盐霜。画面贴在白上:桌子、窗台、葡萄叶在玻璃上印出细脉。有人把我的头发别到耳后,指腹过颞骨时很轻。她没有露出脸,只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只把脚放进去。
第六分钟,白噪音里的风忽然像拐了个弯。顾节伸手把音量再收了一格,计时轮到第七分钟时发出一声很小的叮。他关掉电源,屋子里的声场像潮退,露出地板原本的纹路。
我把摆针交回给它的小布袋。心跳仍在节律里向下走,直到恢复为普通的走路速度。我把陪行记录夹在手心,纸的凉从指腹一路贴到掌心。
“你当时在场?”我问。
“有几次。”他点头,“更多的时候是罗莎。她很稳,数得不快也不慢。”
罗莎在客厅轻手轻脚地收拾茶杯。听见我们的声音,她在门口停住,微笑着看我们。她的手背很薄,拇指上那道疤在光里淡得像粉笔痕。
“我还留了些零碎。”她走过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节缝纫用的线轴、一枚孩子的乳牙和一张背面写着字的照片角。
照片角上是一笔压得很深的字:第127天,交接,归还。
我把这几个字默念了一遍。纸上有极浅的凹,像一个人的手在写下这行字时用力太重。我的喉咙里有一小块硬,咽不下也吐不出。
“对不起。”罗莎说,“我老是记不清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但有些东西我一直想替她留着。比如这个柜子,比如这个屋子。”
我点头。
我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我们把发生器收起,把手册和记录复印了一份,原件放回内柜。柜门合上的时候,木板发出轻微的合音,像一只被安抚的小盒子。
临走前,罗莎把钥匙挂回我的颈间。“你来,就开;不来,它就在。”她说,“柜子要透点气,屋子才不生潮。”
门外的走廊安安静静。
我和顾节并排往电梯走。走到一半时,对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人探出头来看我们。他眯眼说了句:你们又来看葡萄叶的影子?我点头。他笑,说风今天顺,影子肯定好看。又说昨晚楼下有穿制服的人问起北站那边的事,问有没有见过抱着灰色鸟的孩子。
“你怎么答的?”我问。
“说看过很多年以前的影子。”他摆摆手,“影子不犯法。”
电梯到六楼停开,轿厢里有阳光,像一个小小的温室。我们进去,门合上,把走廊的风切在门外。顾节低声说:“有人在找一条旧路。他们不喜欢屋子里有海。”
“那我们把窗关严一点。”我说,“先关七分钟。”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浅:“好。今天先到这儿。”
下午,我回到档案馆接待。流程像平常一样流畅,机器嗡鸣在拱顶下铺开。傍晚时,父亲牵着小女孩又来了。女孩抱着灰色鹦鹉,眼睛很亮。
“今天不做删痕。”父亲说,“她睡得好。”
女孩轻轻点头。她把鹦鹉举到我面前,压着声音说:风灰说,回家的路不只一条。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立正一样站好,认真地给鹦鹉行了个礼。
夜里回到屋里,我把那本家庭锚点放在枕边,像把一块平稳的石头压在心上。窗外的叶影在墙上移动,跟着风一点一点挪位置。睡着前,我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字:返回,暂缓。
写完,我听见屋子里有一种很轻的呼吸。不是海,是屋子本身。它在夜里把墙和风慢慢合在一起,然后再轻轻分开。
我在陆地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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