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二十分，林教授推开512宿舍门时，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冻结，沉重得能拧出水来。程越坐在床边，脸色比早晨更加苍白，像一张被过度曝光的底片，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保温桶光滑冰冷的金属边缘；姜浅柠则站在窗边，背对着门，眼圈泛着明显的红晕，手里紧紧攥着一团被揉皱的湿纸巾，指节用力到发白。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被骤然闯入的开门声狠狠撕裂。他们同时转头看向门口的瞬间，那两双带着不同情绪却又同样紧绷的眼睛，像极了在秘密花园里被大人撞破心事的孩子。
“都准备好了？”林教授仿佛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张力，神色如常地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钥匙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检查预约在两点半，不能迟到。”
程越沉默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仿佛身体的重量比平时增加了数倍：“嗯。”声音低沉。
姜浅柠迅速收敛情绪，开始收拾桌上的保温桶和餐具：“我去把这些洗一下...”
“不用了，回来再处理。”林教授果断地打断她，目光扫过程越，又落在姜浅柠身上，“浅柠也一起去吧，检查项目多，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程越猛地抬起头看向林教授，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反对，但最终只是将话咽了回去，沉默地拿起桌上那个装着厚厚病历的文件袋。姜浅柠偷偷看了他一眼，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迅速将湿纸巾塞进口袋，快步跟上两人的脚步。
八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箔，灼热刺眼地倾泻而下。林教授那辆黑色的SUV停在宿舍楼前，引擎盖在烈日的炙烤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姜浅柠本能地走向后车门，却见程越身形一晃，已抢先一步拉开了后车门，动作快得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逃避，迅速坐了进去，将自己隔绝在后排的空间里。
“副驾驶...”姜浅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电光火石间，月琴师母那沉痛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场夺走程越父亲的车祸中，失控的货车正是凶猛地撞向了副驾驶的位置！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痛感瞬间蔓延。她默默收回手，没有任何犹豫，拉开了前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车内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却怎么也驱不散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凝固感。林教授透过后视镜，目光沉稳地看向后座闭目养神的程越：“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行。”程越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专注的东西。
姜浅柠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盐味逸散出来：“要喝点水吗？里面加了少量电解质，补充点水分...”
“不用。”程越的声音比平时显得更加生硬，带着明显的拒绝。但或许是余光瞥见了她瞬间黯淡下去的表情和捧着杯子的手，他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语气略微放缓：“现在不渴，谢谢。”
林教授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转动方向盘，轿车平稳地汇入车流，驶向医院大门那巨大的白色门廊。
林教授的黑色SUV缓缓驶入医院地下停车场，昏暗的光线和轮胎碾过减速带时沉闷的“咯噔”声，更添几分压抑。姜浅柠从副驾驶侧身回头，看见程越在后座蜷缩着身子，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茶色的玻璃过滤了部分阳光，在他异常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疲惫的青灰色阴影。
“我们从外科大楼的专用通道进去。”林教授熄了火，拔出钥匙，指了指不远处闪着指示灯的电梯，“齐主任的团队已经在评估中心等着了。”
功能神经外科术前评估中心比姜浅柠预想中要安静许多。淡蓝色的走廊墙壁泛着柔和的光，上面挂着大幅的迷走神经精细解剖图和手术流程示意图，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混合的气息。一位穿着淡粉色护士服的护士迎上来，动作麻利而专业地给程越戴上了一个印有二维码和身份信息的蓝色腕带。
“先做3T-MRI海马体扫描，看看海马硬化情况。”林教授翻看着一叠检查单，对护士点头，“直接去3号检查室，齐主任打过招呼了，不用排队。”
程越沉默地跟着身穿蓝色工装的技师走向那扇厚重的检查室大门。就在技师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头，目光越过技师肩膀，精准地落在姜浅柠脸上。那眼神像溺水者在沉没前望向岸边浮木的一瞥，充满了瞬间的脆弱和依赖，快得如同错觉，转瞬即逝，门便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等待的间隙，姜浅柠的目光被评估中心墙壁上一块电子屏吸引。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VNS手术的三维动画演示：画面中，医生在患者颈部切开一个小口，植入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银色脉冲发生器，细如发丝的电极如同藤蔓般精准地缠绕在迷走神经上。她看得正入神，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有兴趣参与程越的术后数据记录工作吗？”林教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同时递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纸杯咖啡，“需要每天详细记录他的发作频率、类型、药物反应，还有刺激参数调整后的效果变化。是个细致活儿。”
姜浅柠连忙接过咖啡，温热的触感透过纸杯传到掌心，也带来一丝暖意：“我可以吗？林教授？”她的声音带着期待和一丝不确定。
“你比病房的护士观察得更细致。”林教授啜了一口咖啡，目光带着赞许，“刚才在车上，我注意到你连他喝水时手腕倾斜的角度都下意识地调整过，怕他手抖洒出来。”这细微的观察力让教授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检查室厚重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程越被技师推出来，准备转移到隔壁做脑电图。他的黑发上还残留着MRI定位用的白色标记胶点，在走廊明亮的日光灯下闪着细碎的、略显滑稽的光。姜浅柠下意识想上前帮忙，脚步刚迈出，却被林教授不动声色地伸手拦下。
“让齐主任团队先完成基础评估流程。”他低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去会诊室等结果。”
安静的会诊室里，功能神经外科的齐主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程越刚出炉的脑电图。屏幕上，那些代表着异常放电的锯齿状波形密密麻麻，此起彼伏，像一场在程越大脑里永不停歇的、狂暴的白色暴风雪。
“放电灶的范围确实扩大了，”齐主任用激光笔在几个关键区域画上醒目的红圈，“从前额叶已经明显扩散侵袭到颞叶深部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看向林教授，“药物控制这条路，看来是真的走到头了。老林，您看这个刺激强度参数设定...”
两位顶尖专家就具体的刺激强度和频率参数展开专业讨论时，姜浅柠的目光悄悄越过他们，投向会诊室明亮的玻璃窗外。程越正坐在隔壁房间，进行最后的认知功能测试。他的右手握笔姿势依旧带着那道疤痕带来的别扭和僵硬，但笔尖落在纸上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在复杂图形记忆测试的答卷上，清晰地印着一个代表满分的红色对勾。
检查终于全部结束，他推开会诊室的门走进来。姜浅柠立刻像被弹簧弹起般站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他。正在看脑电图屏幕的齐主任抬起头，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并肩站着的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嘴角勾起促狭的笑意：“哟，小程今天带家属来会诊？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
“只是同学。”程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否认，语速快得有些突兀，但耳廓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明显的红晕。姜浅柠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自己那本画满了各种记号、圈圈点点的笔记本，露出的后颈肌肤也悄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林教授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手指敲了敲投影屏上关键的数据区域：“老齐，看重点，别打岔。”然而，他严肃的语气下，嘴角分明噙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明白明白！”齐主任心领神会地眨眨眼，故意拖长了语调，“咱们程越同学向来是‘独行侠’的标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突然多了位这么认真负责的‘课外辅导员’...”他故意将目光瞥向姜浅柠那本内容详实、几乎像教科书补充材料的笔记本，“难怪啊，连最刁钻的记忆测试都能拿满分，原来是有人‘开小灶’了。” 调侃的意味更浓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医院走廊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所有的检查结果最终汇总到了会诊室。林教授指着投影屏上旋转的、色彩分明的人脑三维模型，激光笔的红点精准地落在一个位置：“电极植入点定在这里，左侧迷走神经主干，我们会避开喉返神经分支，最大限度减少声音嘶哑的风险。”
“术后四周开始程控，也就是调整刺激参数，”齐主任接过话头，目光转向一直认真记录的姜浅柠，语气变得严肃，“浅柠，你重点要记录的就是他对不同电流强度、频率参数的身体反应，尤其是发声有没有受影响，吞咽有没有困难感，这些是判断是否刺激到喉返神经的关键指标。”
姜浅柠用力点头，立刻在自己笔记本的空白页上，画了一个简易的颈部侧面解剖图，在迷走神经和喉返神经的位置分别做了醒目的标记。
这时，护士将一份打印好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放到程越面前。程越拿起钢笔，笔尖悬在“麻醉方式：全身麻醉”那一行上方。一滴浓黑的墨水滴落下来，恰好晕开了“全身麻醉”四个字。他盯着那团墨渍看了两秒，果断地划掉了整行字，在旁边的空白处，用左手一笔一划、清晰地重新写道：“请求局部麻醉联合镇静，术中保持清醒状态。”字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疯了？！”齐主任一把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迷走神经刺激术是三级手术！常规必须全身麻醉！术中我们要测试电极位置，需要你配合做出吞咽、发声动作来判断是否刺激到喉返神经！”他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不解。
程越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右手掌心那道凸起的疤痕，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齐主任，指向同意书下方补充条款的空白处：“我需要第一时间感知到电极刺激是否诱发了异常放电，或者感知到发作的先兆。这对我后续研究自己的病灶起源和放电模式至关重要。”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请在此补充：如果术中监测到癫痫发作或先兆，请立即同步记录颞叶深部电极的脑电活动数据！”
林教授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突然伸出手，稳稳地按住了想要继续争辩的齐教授的肩膀，声音沉稳有力：“老齐，按他要求的补充。让他试。”那眼神里，是信任，也是放手一搏的决心。
回程的车上，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沉默了一路的程越，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终于开口说了自医院出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砺过：“谢谢您，林老师。”
林教授透过后视镜，深深地看了后座那个疲惫却眼神倔强的青年一眼：“明早八点第一台手术，今晚就办理住院。术前严格禁食8小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副驾驶的姜浅柠，补充道，“术后的参数调整和日常管理记录，就交给姜同学协助你了。”
程越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瞬间绷得发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姜浅柠假装没看见，低头专注地整理着怀里那一叠厚厚的检查报告单，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在这细微的声音里，她清晰地听见后座传来一个极轻、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好。”
当晚的病房里，灯光调得很柔和。姜浅柠正帮程越整理着住院所需的洗漱用品，林教授把他叫到了走廊尽头。病房门虚掩着，透过那道缝隙，姜浅柠看见老教授宽厚的手掌搭在程越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两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着程越身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清晰地勾勒出他瘦削得近乎嶙峋的肩背轮廓。
“你琴姨…都告诉我了。”林教授低沉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叹息，“那天在宿舍里，跟她聊的那些…过去的事。”
程越的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弯曲的青松，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压抑的冷硬：“她不该来…更不该跟您说那些。”
“浅柠守着你的时候，”林教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你昏迷的时候…喊了她的名字。”
沉默像浓稠的墨汁，骤然在走廊冰冷的空气里蔓延开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姜浅柠的心跳骤然失序，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自己的耳膜。她慌忙退回病房深处，假装在低头仔细整理床头柜上那几样少得可怜的物品，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当程越重新回到病房时，清冷的月光已经悄然爬上了窗台，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银霜。他站在床前，目光落在姜浅柠为他细心准备的术后用品上——一双厚底防滑的软底拖鞋，一支刷毛极其柔软的牙刷，还有一小盒包装素雅的无糖薄荷糖。
“这是...”他指着那盒薄荷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术后可能会口干舌燥。”姜浅柠不敢抬头看他，声音有些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含一颗薄荷糖…能稍微刺激唾液分泌，感觉舒服点。”她解释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程越的目光在那盒小小的薄荷糖上停留了几秒，突然，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轻轻地、极快地碰了碰姜浅柠垂在身侧的手腕皮肤，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离。那微凉的触感让姜浅柠浑身一颤。
“谢谢。”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地，几乎融进了月光的清辉里。
护士推着治疗车来做最后的术前准备，核对信息、备皮，姜浅柠不得不暂时离开病房。她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把，身后突然传来程越的声音。
“姜浅柠。”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站在月光与病房顶灯光线的交界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射在白色的墙壁上，带着一种孤寂的意味。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等着。
“明天…”程越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和不确定，“…如果你有空…”
“我会在。”她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询问，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她终于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望进他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从你麻醉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走廊明亮的顶灯光线从她身后涌来，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板上，又延伸着，温柔而坚定地覆盖在程越的脚边，像一道无声的承诺，也像一道心甘情愿的、温柔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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