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图书馆,如同沉入深海。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发出永无止境的嗡鸣,像一群困倦的蜜蜂。姜浅柠深陷在宽大的橡木椅中,面前的桌面如同被知识风暴席卷过的战场——摊开着厚重的《临床抗癫痫药物手册》《神经药理学前沿》以及五本摊开如折翼鸟般的英文期刊。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泛黄的文献上,那里用刺目的红笔圈出了一段话:
“丙戊酸钠(VPA)与拉莫三嗪(LTG)联用可能导致意向性震颤(intention tremor)加重,尤其在大剂量应用时,需警惕神经毒性叠加风险…”
钢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下深深的凹痕,墨水几乎要洇透纸背。这个描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打开了一个尘封的记忆抽屉——迎新注册处,程越接过她的通知书时,右手大鱼际那道疤痕微微绷紧;实验课上,他执笔为她修正肩胛骨轮廓时,那修长的手指曾有过一瞬微不可察的打滑;还有那次…他俯身帮她捡起掉落的《解剖学图谱》时,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似乎有极其短暂、不自然的蜷曲,而他随即迅速地将那只手插进了裤袋,快得像要藏起一个不光彩的秘密。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上骤然亮起,幽蓝的光刺破了沉寂。姜浅柠点开和妈妈的微信对话框,拇指悬停在冰冷的玻璃键盘上,犹豫得像在拆解一枚炸弹。最终,她飞快地敲下一行字:
`[妈,睡了吗?想请教个专业问题。如果患者长期服用丙戊酸钠 拉莫三嗪 托吡酯三联疗法,但近期出现持续性手部震颤和明显的注意力涣散、认知迟缓,这种情况,用药方案该如何调整最稳妥?]`
点击发送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仿佛那亮光会泄露她心底所有隐秘的关切。时间在荧光灯的嗡鸣和心跳声中缓慢爬行。三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手机终于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在木桌上扩散。
[谁的用药方案这么复杂?这组合通常是针对难治性癫痫(Refractory Epilepsy)患者的。] 妈妈冷静专业的回复,带着洞悉的锐利,穿透屏幕直抵她心尖。
姜浅柠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无形的火苗燎过。她用力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指尖带着点颤抖回复:
`[没谁…就是药理学预习…想提前了解下大二可能会涉及的复杂用药案例…]`
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持续闪烁了许久,久到姜浅柠几乎以为妈妈会直接拨电话过来质问。最终,手机再次震动,一份详尽的PDF文件传送过来,标题是《抗癫痫药物多药联用(Polypharmacy)副作用识别与剂量优化调整策略》。文件末尾,几行醒目的红色加粗字体如同警报:
`※必须严格监测丙戊酸钠血药浓度(目标范围:50-100 μg/mL)!`
`※高度警惕托吡酯(TPM)相关的认知功能损害(Cognitive Impairment)及注意力障碍!`
`※可考虑评估添加左乙拉西坦(LEV)部分替代托吡酯剂量的可行性,需警惕情绪波动风险!`
紧随其后的,是一条语音信息。姜浅柠慌忙戴上耳机,妈妈温柔却难掩疲惫的声音流淌出来,带着深夜的沙哑:“方案仅供参考,具体调整必须由主治医生根据患者个体情况决定!学业要紧,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熬太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那熟悉的关切像暖流,也像鞭子。
她将这段语音反复听了三遍,每一遍都让心底的酸涩更浓一分。最终,她颓然地把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参考文献铅字在眼前模糊、晕染成一片晃动的黑点,其中一行加注的小字却异常清晰地刺入眼帘,带着冰冷的判决感:
“长期服用抗癫痫药物(AEDs)的患者群体中,抑郁症状(Depressive Symptoms)及焦虑障碍(Anxiety Disorders)的并发率高达43.7%…”
窗外,深沉的墨蓝色天幕边缘,第一缕微弱的灰白色晨光,正悄然爬上医学院主楼顶那座古老时钟的青铜指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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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科学实验室里,恒温系统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如同巨兽沉睡的呼吸。培养箱内,浸泡在特殊营养液中的脑切片样本,在幽蓝的光线下缓慢地、无声地旋转,像微观世界里神秘的星体。程越坐在高倍电子显微镜前,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实验服传来寒意。他握着钢笔,试图记录下屏幕上放大的海马区神经元电活动图谱,然而笔尖在触及纸面时,右手那道横亘大鱼际的疤痕区域传来熟悉的滞涩感,钢笔不受控制地微微打滑,在实验记录纸上留下断续的、颤抖的墨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艰难。
“还没走?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了?”林教授的声音伴随着实验室气密门关上的轻微“嘶嘶”声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马克杯走进来,白大褂袖口沾染着几处试剂干涸后的褐色斑点。“低因的,放心。”他将其中一杯贴着绿色温度感应贴的杯子推到程越手边,杯壁上的贴片清晰地显示着“55℃”,“咖啡因含量严格控制在12mg以下,不会干扰你手环的脑电图监测基线。”每一个细节都透着长者的了然与关切。
程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接过那杯暖意融融的咖啡,温热的蒸汽瞬间在冰冷的镜片上蒙起一层朦胧的白雾。杯中的液体黝黑深邃——不加糖,不加奶。林教授记得他所有的习惯,如同记得那些精密的实验参数。
林教授拉过一张转椅坐下,椅轮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程越面前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数据和潦草批注的记录表:“新药组合,身体反应怎么样?数据之外的感觉。”
“从监测数据看,过去两周的发作频率降低了大约23%,”程越推了推起雾的眼镜,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指了指旁边电脑屏幕上几处被红色标记圈出的异常波形,“但是…主观感受上,注意力集中时间缩短了近40%。您看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屏幕上,“前额叶皮层(Prefrontal Cortex)的α波和β波活动显著减弱,同步性降低,这可能从神经电生理层面解释了嗜睡感和认知处理速度下降的副作用。” 理性的分析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林教授没说什么,只是从白大褂侧袋里取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便携式血药浓度快速检测仪。“伸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在对待一个需要定期校准的精密仪器。
程越沉默地卷起左臂实验服的袖子,露出清晰的腕静脉。细小的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检测仪狭小的液晶屏上。数字飞快跳动、攀升,最终定格在——76 μg/mL。一个冰冷的数字,像一道摇摇欲坠的警戒线,恰好卡在有效治疗窗(50-100 μg/mL)的最下限。
“姜浅柠,”林教授一边收起检测仪,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程越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前天来找过我了。”
程越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尖在记录纸的“发作频率”栏上狠狠顿住,浓黑的墨汁迅速洇开,吞噬了那个“23%”,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他缓慢地、极其克制地放下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有什么事吗?” 声音刻意维持着一种谈论实验耗材般的平静,但喉结的滚动泄露了紧绷。
“问了一大堆关于难治性癫痫诊疗前沿的问题。”林教授调整着检测仪的旋钮,余光却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程越绷紧的下颌线和骤然放慢的呼吸,“从丙戊酸钠的血药浓度有效阈值和安全窗,一直问到拉莫三嗪与唑尼沙胺(Zonisamide)在钠离子通道阻滞上的协同作用机制差异——”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探究的兴味,“最有意思的是,她最后小心翼翼提出的那个联用优化方案,正好和我下周打算给你尝试的新组合…不谋而合。” 他刻意加重了“不谋而合”四个字。
程越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夹,那冷硬的触感竟奇异地让他想起了姜浅柠在图书馆翻阅文献时,被纸张边缘磨得微微泛红的指尖。她…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深入到如此具体的前沿组合?
“她…做事情一向很认真。”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笔夹的棱角在他指腹压出一道清晰的、发白的浅痕,像一个未完成的、带着痛感的刻度。
“只是认真?”林教授意味深长地反问,身体微微前倾,“陈稳可是跟我‘汇报’,她已经在图书馆神经科学专区的同一个位置,连续‘驻扎’了快一个月了。看的…全是癫痫相关的最新文献和专著。” 他刻意强调了“驻扎”和“全是”。
实验室的负压通风系统恰在此时自动启动,换气扇骤然增大的“呜呜”噪音瞬间淹没了程越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陶瓷杯底与冰冷的金属桌面碰撞,发出突兀而清脆的“咔哒”声,在突然嘈杂又突然归于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林老师,”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镜片直视导师,声音刻意地、用力地维持着一种剥离情感的平静,“如果您是想问我对姜浅柠…同学的态度,我的答案,和上次在您办公室时…一样。”
“上次你说的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不想拖累别人’。”林教授翻开程越摊在桌上的实验记录本,状似随意地浏览着那些严谨的数据和图表,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这次,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藏在‘不想拖累’这个盾牌后面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程越的呼吸出现了明显的停滞。林教授对他而言,早已超越了导师的身份。他是父亲骤然离世后,如同磐石般支撑着他的长辈。十七岁车祸现场,是林教授第一个冲上来,不顾满身血污紧紧抱住几乎崩溃的他;大二那次解剖课当众发作、打碎标本瓶后,是林教授顶住压力,在校务会上据理力争,最终力排众议将他从临床医学转到相对“安全”的基础医学;更是林教授,在无数个深夜或凌晨,被他手腕上那刺耳的警报惊醒,总是第一个赶到他宿舍的人。
“我…”程越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砂砾,“我给您看过…我母亲最后那段时间的日记吗?” 他突然问,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平静。
林教授缓缓摇头,目光变得无比专注。
程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贴身的实验服内袋里,取出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他手指微微颤抖着,从皮夹最深层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泛黄纸页。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蝶翼。纸上的字迹曾经娟秀,此刻却显得凌乱而颤抖,许多笔画不受控制地歪斜、滑出横线,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是她…去世前三个月写的。唯一…没被父亲烧掉的一页。”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林教授默默接过那张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纸页,戴上了老花镜。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他逐字读出上面那些带着血泪的字句:
「庆峰(程父名),今天早上醒来,身下又是一片冰凉…我又尿湿了床单。看着你凌晨三点被惊醒,默不作声爬起来换床单、擦地板的背影,我躺在这一滩耻辱里,真希望…真希望昨晚那场发作直接要了我的命…」
纸页在林教授稳定的手中,竟也微微颤抖起来。程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从我记事起,母亲的生活就被切割成发作期和短暂的‘清醒期’。每次大发作后,她会突然‘好’几天,像赎罪一样拼命做家务,给我织永远织不完的毛衣,在日记本上写满长长的、充满希望的句子…然后,”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冰碴,“毫无预兆地,又一次发作降临,又是新一轮的瘫痪、失禁、和更深的自责与绝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越来越快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叩击心扉般的“哒、哒”声,“父亲…他从来不说累,从不抱怨。但我知道,他每天下班开车回到家楼下,都要在车里…静静地坐十分钟。就十分钟。抽一支烟,或者只是看着仪表盘发呆。他需要那十分钟,才有勇气拧开车门,上楼面对…那个被疾病摧毁的家,和…那个被愧疚压垮的妻子。” 每一个字,都像从结了冰的湖底艰难凿出。
实验室的荧光灯无情地倾泻着冷光,在程越年轻却过早刻上疲惫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青黑色阴影。林教授沉默地将那张承载着无尽苦痛的纸页递还给他,动作沉重。程越却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您…留着吧。或者…帮我处理掉。我早该…早该不再带着它了。” 他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像看着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程越,”林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不是你母亲。”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
“但我会成为我父亲。”程越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已久的痛楚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所有伪装的平静,“您知道最讽刺、最该死的是什么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父亲车祸去世那天…我躺在ICU里,听到消息的瞬间…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一丝…可耻的…解脱!” 他像是被自己的话烫伤,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每天习惯性地在车里坐那十分钟了…而我也不用…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他,像一根燃尽的蜡烛,被日复一日的担忧、恐惧和无望的照料…一点点耗干,榨尽最后一丝生气!” 巨大的悲恸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罪恶感,几乎将他击垮。
钢笔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实验记录本上,笔尖在纸面滚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蓝色墨痕,像极了当年车祸现场路面那狰狞的刹车痕。程越死死盯着那道墨痕,仿佛灵魂也被拖入了那个血色黄昏的噩梦:“然后,命运给了我一个绝妙的、充满恶意的‘礼物’——我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病,还因为那场该死的车祸,让它变得更加顽固和复杂!我注定…注定要重复他们的悲剧!一个无解的闭环!”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林教授深深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心疼与无奈。他指了指电脑屏幕上那些代表着最新研究成果的复杂波形和数据:“医学在进步,程越。不是原地踏步,是在大步向前!十年前,你母亲面对的药物选择,连现在的三分之一都不到!看看我们现在有什么?”他的手指划过空气,仿佛在清点无形的武器库,“新型抗癫痫药物层出不穷,精准的靶向治疗曙光初现,非侵入性的经颅磁刺激(TMS)、迷走神经刺激(VNS)技术日益成熟,生酮饮食调控代谢的辅助疗法也积累了更多证据…希望比十年前大得多!”
“——但这些都治不好根本!”程越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他抬起左手腕,那黑色的监测手环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它们控制症状,却无法根除海马体里那个该死的异常放电灶!您知道的!您最清楚!”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甘的火焰,“您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不是发作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是当众失禁的难堪,甚至不是可能比别人更早到来的死亡!”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最怕的是…是有一天,当姜浅柠,或者其他任何一个靠近我的人,看着我时,我的眼睛里…会映出母亲日记里写的那种东西——开始憎恨自己每一次需要被照顾的呼吸,开始厌恶自己这副残破躯体带来的所有麻烦,最终…变成一座被愧疚和自厌填满的活坟墓!” 这个想象,比任何发作都更让他恐惧。
实验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培养箱内部气泵持续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嘶…嘶…”声,如同生命在密闭容器中艰难的呼吸。林教授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梁,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了然:“你有没有想过,姜浅柠…和你母亲,是生活在完全不同时代、拥有完全不同资源和心态的…两个人?”
程越皱眉,带着困惑和抗拒:“什么意思?”
“你母亲发病的年代,医学对癫痫的认识远不如现在深入,有效的药物选择有限,社会对癫痫患者的理解和支持体系几乎空白。她作为一个病人,很大程度上是被动地、无助地接受照顾,甚至被‘照顾’本身所定义。”林教授指了指程越手腕上那个闪烁着幽微绿光的手环,“而现在,你有实时动态的脑电监测预警,有速效的急救药物随身携带,有日益普及的专业急救知识,有不断进步的诊疗方案…更重要的是,”他直视着程越的眼睛,目光如炬,“你拥有你母亲当年无法想象的主动权和选择权!你不是只能被动等待被照顾的弱者,你是一个拥有顶尖医学知识、能够主动管理自己疾病、并在为之奋斗的斗士!”
程越无意识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黑色监测环,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的处境。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即便如此…她也值得更好的人生。没有担惊受怕,没有随时可能中断的计划,没有…一个需要时刻警惕的伴侣。” “值得更好”四个字,像沉重的叹息。
“这该由她自己来判断和决定,不是吗?”林教授站起身,走到程越身边,宽厚的手掌带着暖意和力量,轻轻拍了拍他紧绷如石的肩膀,“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对过去悲剧的恐惧,而亲手扼杀掉未来可能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 他的话语带着长者的智慧与恳切。
程越的目光重新投向电子显微镜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上,放大的神经元图像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复杂结构,那些交织的突触和蜿蜒的轴突在黑白画面中构成了一个深邃而神秘的宇宙。“我现在…只想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业和研究里。”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如果…如果将来能在这个领域做出一点点贡献,哪怕只是让一个像母亲那样的病人少受一点苦…或许,就能证明我经历的所有这些痛苦…是有意义的。” 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在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林教授看着他年轻却写满沉重与倔强的侧脸,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深、更无奈的叹息:“别熬太晚。新药需要极其规律的作息才能发挥最佳效果,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走向门口。
程越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支滚落的钢笔。当实验室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他手中的笔尖悬在实验记录本上空许久,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点墨迹,最终,他只沉重地写下了当天的日期,便再也无法继续。
他掏出手机,冰冷的屏幕光映亮他疲惫的脸。微信界面被点开,手指滑动,最终停留在与“姜浅柠”的聊天窗口。上一条消息,还静静地躺在一周前的位置——是她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他当时没有回复,此刻,那个小小的头像和那句朴素的关心,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穿着他筑起的冰墙。
拇指在冰冷的发送键上方悬停了许久,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窗外,暮色四合,校园的路灯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他望向远处图书馆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如同一座知识的灯塔。他仿佛能看见姜浅柠坐在某个靠窗的位置,纤细的身影埋在书堆里,指尖划过那些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的、冰冷的医学专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
最终,那根拇指还是颓然落下。屏幕被无情地锁上,手机被塞回实验服冰凉的口袋深处。仿佛连同那一瞬间的动摇,也一同被锁进了黑暗。
实验服粗糙的布料口袋里,那张母亲日记的复印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如同枯叶摩擦般的“沙沙”声,像一声跨越时空、沉重而悠远的叹息,在这寂静的实验室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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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没回你消息?连个句号都没施舍?”刘晓丽趴在宿舍上铺的床上,晃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居高临下地看着书桌前的姜浅柠第N次点亮又熄灭手机屏幕,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姜浅柠把手机屏幕朝下,“啪”地一声扣在摊开的《格氏解剖学》上,发出闷响:“可能…在实验室做实验,里面信号屏蔽。”她的辩解听起来苍白无力。
“醒醒吧我的宝!”刘晓丽夸张地翻了个身,探出半个身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空气,“程越学长的手机据说跟他大脑是直连的!陈稳学长亲口认证,他回林教授的工作消息都是‘叮咚’秒回!”她灵巧地跳下床梯,趿拉着拖鞋蹭到姜浅柠身边,胳膊肘亲昵地撞了她一下,“要我说,这棵‘水晶树’太高太冷还带刺儿,咱换片森林行不行?上周临床医学那个篮球队长,人帅腿长八块腹肌,还特意绕到我这儿打听你微信呢!阳光开朗大男孩不香吗?”
姜浅柠用力翻开厚重的解剖学课本,哗啦啦的翻页声掩饰着心绪的烦乱:“我只是…觉得他可能需要一些支持。学术上的。”她试图把话题拉回安全的领域。
“哈!支持?”刘晓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一下,“需要支持的人会宁愿每天提前半小时起床,绕大半个校园走最偏僻的西三门,就为了避开基础医学楼前那条人最多的银杏大道?”她迅速从睡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划拉着屏幕,“喏,你自己看!护理系内部群都传成梗图了——‘高冷男神躲避地球人的十八种隐秘路线大赏’!点击率超高!”
手机屏幕被强硬地塞到姜浅柠眼前。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足以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程越戴着严实的黑色口罩和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正快步穿过医学院最偏僻、人迹罕至的西侧小门。那条路,比走主干道要足足多花十五分钟。姜浅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他…”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坚硬的硬壳封面,“真的…这么讨厌看到我吗?” 那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刘晓丽脸上的嬉笑瞬间收了起来,她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在姜浅柠身边坐下,语气变得认真:“不是讨厌你。陈稳学长私下跟我说,程越学长最近…简直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把自己往死里逼。除了泡在神经科学实验室,就是扎在图书馆最角落的禁区,连他都快见不到他活人了。”她犹豫了一下,观察着姜浅柠的神色,压低声音补充道,“而且…好像就是从你…去他宿舍送资料那天之后开始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姜浅柠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姜浅柠眼前瞬间闪过那天程越谈起父母时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绝望。她猛地合上课本,发出“啪”的一声响,像是要切断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她站起身,从拥挤的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厚厚的《临床神经病学》:“我去图书馆把这本书还了。”
“哎!等等!”刘晓丽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腕,脸上忽然露出一种神秘兮兮、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真想知道程越学长今天的‘出没地点’和‘研究课题’吗?”
姜浅柠停下动作,疑惑地回头看她:“你怎么会…”
“嘿嘿,陈稳学长欠我个人情呗!上次帮他搞到了限量版手术器械图谱电子版。”刘晓丽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压低声音,像在传递重要情报,“独家消息: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程越学长会‘降临’生命科学馆三楼B区的电子文献检索室!关键词锁定——”她故意拖长了调子,“‘难治性癫痫的多药联用策略优化(Optimization of Polypharmacy Strategies for Refractory Epilepsy)’!听说…”她凑得更近,热气喷在姜浅柠耳畔,“林教授准备给他调整药物方案了,好像要试试丙戊酸钠 拉莫三嗪 托吡酯的三联组合(Triple Therapy),替换掉效果不理想的旧方案。”
她狡黠地眨眨眼,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僵住的姜浅柠:“巧不巧?神不神奇?这不就是你上周熬通宵查资料、跟我念叨了好久的那个‘理论上副作用谱更优、控制潜力更大’的‘黄金组合’吗?姐妹,你这功课做得…连林教授都要给你点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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