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晶晶的声音里充满了唏嘘与无奈：“现在他们一大家子，病的病，小的小，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白沐峥一个人身上。他舍弃学业匆匆归来，如今……仅靠在酒店、码头打些零工艰难维生，昨天在酒楼，恐怕就是他找的活计之一……”
顾月凝呆呆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狠狠砸在她心上，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与痛楚。破产、父亡、母弱、兄病、弟幼……所有这些沉重的现实，宛如彻骨的潮水，刹那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辍学，为何会消瘦，为何会在酒楼受辱，又为何会对她露出那样冰冷仇恨的眼神。
不是他变了，是这残酷的现实，将她记忆里那个沉静坚韧的北平学子，硬生生摧残成如今这般冷漠隐忍之态。
而她，作为造成这一切的、仇家的女儿，内心的愧疚与心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令她窒息。她之前那点少女的情愫和委屈，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月凝，”房晶晶握住顾月凝那冰凉如玉的手，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与坚定，“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一直在想着他。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要说——对于白沐峥，你真的应该趁早断了这个念想。”
顾月凝那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宛如受惊的蝶翼，却依旧缄默无声，只是将下巴深深地埋了下去，仿佛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
房晶晶察觉到她在聆听，便接着娓娓道来，语气中满是沉重与无奈：“你与白沐峥，恰似两条注定无法交汇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迹上孤独地延伸。这岂止是如今两家一个如在云端，一个深陷泥沼的巨大差距……更重要的是当年那件事。白家的车撞倒了顾伯母，这是铁打的事实，是顾伯伯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他对白家的恨意深入骨髓！如今他将白家打压至家破人亡，这份仇恨，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深重。”
她稍稍停顿，目光落在顾月凝骤然攥紧的手指上，心中一横，将那最残酷冰冷的现实无情揭开：“白沐峥他怎么可能会不恨？他怎么可能不恨我们，尤其是恨你们顾家？他现在看你，看到的恐怕不是你顾月凝，而是逼死他父亲、让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女！你们之间，隔着的是他父亲的性命，是他们白家祖辈的基业，是血海深仇啊！”
这番话似锋利的冰锥，直直刺入顾月凝的心窝，让她浑身如坠冰窖，冷得发抖。她蓦然抬头，眼中泪光盈盈，嘴唇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房晶晶满心疼惜地揽住她的肩膀，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抹历经世事的唏嘘与喟叹：“我仔细打听过了。说起来，真是命运弄人。那白沐峥，在白家原本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姨娘所出，母亲又因生他难产而亡，他在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可谁曾想，白家这座巍峨大山倾颓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大哥也随之倒下，年幼的弟弟又难挑重担，最终这破碎的家，那无尽的苦难与屈辱，竟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这位曾被忽视的二少爷一人肩头。他如今，是白家唯一的顶梁柱了，再也不是北平那个可以偶尔任性、默默守护你的‘表弟’了。”
“顶梁柱……”顾月凝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衣襟。
她忽然全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消瘦憔悴，明白了他眼中为何除了冰冷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明白了他为何必须斩断过去的一切，包括她。昔日，那在她身后默默守护如影随形的身影，如今却不得不转过身，毅然直面家族前路的狂风骤雨。而带来这风暴的，恰恰是她的家族。
她不是为了自己无望的恋慕而哭，是为了他所承受的、那远超年龄的重压，是为了这无法挣脱、纠缠着两代人的残酷宿命。
房晶晶默默递过手帕，无声地陪着她，任由她尽情地宣泄心中的悲痛。
窗外，上海滩的繁华喧嚣如永不停息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涌来；窗内，一个少女在认清现实与宿命后，那无声却足以令人肝肠寸断的碎裂声悄然回荡。平行线，或许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遥遥相望，永无交汇之日。
顾月凝静静地坐在窗前，思绪如潮水般涌动。
她心中暗自思忖，既然已经从学校毕业返回了繁华的上海，理应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不能再像那些旧时代的闺秀一样，终日困守在深宅大院之中，虚度光阴。然而，现实却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当她鼓起勇气，尝试去应聘几处文书或翻译的职位时，对方一听到“顾月凝”这个名字，再联想到她那位在上海滩声名显赫、令人闻风丧胆的父亲顾千山，无不脸色微变，虽然表面上依旧客气，却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婉言拒绝。
经历了数次碰壁之后，顾月凝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在这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她顾家大小姐的身份无疑成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束缚了她的手脚，使她难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在这片土地上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到了那座富丽堂皇却空荡冷清的家中，日子过得如同那笼中精心豢养的金丝雀，看似安逸，实则失去了自由。
她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每日里往返于家和图书馆之间，沉浸在书海中，试图寻找心灵的慰藉。偶尔，她会去找她的好友房晶晶，有时在顾家的庭院里，有时也会去房家那座散发着木料清香的老宅铺子里坐上一会儿，静静地观看房伯伯熟练地刨削木料。那专注而踏实的神情，常常令她纷乱的心绪获得片刻的安宁。
然而，无论她身处何地，无论她在做什么，白沐峥的身影以及白家如今每况愈下的惨状，始终如同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她心底，成为她难以解开的心结，令她难以展露欢颜。她始终放不下。
终于，在内心的煎熬下，她忍不住再次偷偷拜托了房晶晶。这一次，她是让房晶晶帮她找到了白夫人每日摆卖绣品以补贴家用的那个小摊。
“月凝，你这又是何苦呢？”房晶晶看着她，眉头紧蹙，语气中满是担忧，“你这样接济他们，只能解一时之困，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若是让顾伯伯或者白家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顾月凝默默无言，唯有那双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眸，此刻却盈满了深深的哀愁与恳求，楚楚可怜地凝望着房晶晶。那眼神，仿佛有无尽的话语，让房晶晶所有劝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罢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房晶晶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从那天起，房晶晶几乎每日傍晚，都会“恰好”路过白夫人的小摊，将她当日带来的、绣工精细却往往无人问津的帕子、鞋面、荷包等绣品，悉数买下。
当房晶晶将这些绣品带回，交给顾月凝时，顾月凝总会小心翼翼地展开，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那些图案或许不算最新潮，但针脚细密，走线工整细腻，配色淡雅不俗，处处透着大户人家熏陶出的底蕴和风骨。
“真好看……”她低声赞叹，心中却愈发酸楚。可以想象，那位曾经养尊处优的白夫人，如今是如何在昏暗的灯光下，靠着一针一线，艰难地维系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她将这些绣品一一抚平，仔细地收藏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如同收藏着一段无法言说，也无法参与的心事。
她深知父亲对她放心不下。每一回她出门，身后总会跟着一条如影随形的“尾巴”。起初她发现时，曾为此与父亲激烈地争执过，觉得失去了自由。然而，顾千山对女儿难得强硬的态度最终选择了让步，由明转暗，只派一人远远跟随。
顾月凝知道那影子依旧存在，但她不再点破，也不再试图驱赶。因为她明白，在这漩涡中心，她改变不了什么。她能做的，只是在父亲划定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触碰那个与她命运交织、却注定远离的世界，默默地，守护着那一份源于愧疚、怜惜与或许更深情感的牵挂。
这天，顾月凝一如既往地按照她日常的习惯，于那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中悠悠地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直至天色渐暗，暮色如同浓墨般四合，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深蓝，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图书馆，返回到顾家那座壁垒森严、仿佛与世隔绝的老宅。她怀抱着几本新借来的书籍，心中依旧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漫不经心地踏上回廊，脚步轻盈而缓慢，正欲上楼返回自己那间安静雅致的房间，却突然听闻从父亲书房所在的西侧客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动静。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匆匆瞥了一眼那方向，恰好瞧见荣叔领着几个人从里面步出。荣叔，作为父亲最为信赖的心腹，脸上始终挂着谦卑而和善的笑意，然而那双深邃的眼底却隐匿着深不可测的算计与城府。他见到顾月凝，立刻停下脚步，脸上堆起惯有的、仿佛发自内心的笑容：“二小姐回来了？用过晚饭了吗？”
顾月凝压根儿无心于饮食，随口回应道：“吃过了。”然而，她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越过荣叔，落在他身后那一行人中，一个尤为沉默、微微垂首的身影上。
尽管他身着顾家下人统一的灰色短褂，身形相较于记忆中愈发清瘦单薄，脸上还带着新添的淤青与擦伤，嘴角破裂处凝着尚未愈合的血痂，然而顾月凝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白沐峥！
他缘何会在此处？竟在顾家！还身着下人的衣裳，分明是刚遭过殴打的模样！一股寒意刹那间自脚底直窜上脊梁，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荣叔见她目光凝滞，眼底闪过一抹了然于胸的精光，面上却镇定自若，侧身微微让开一条道，语气平淡地回应道：“哦，二小姐问他们啊？这些都是新招进来的下人，不懂规矩，刚训诫了几句。”
说着，他转向白沐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峻：“还愣着干什么？这是府上的二小姐，还不快问好！”
白沐峥的身躯微微一僵，那僵硬虽几不可察，却依旧被顾月凝敏锐地捕捉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与顾月凝那满是震惊与痛楚的视线在空中刹那交汇，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眸如今却空洞、麻木，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屈辱与无奈。随即，他迅速垂下眼睑，用带着细微颤抖、却又刻意显得恭顺而谦卑的声音，低低地说：“二……二小姐好！”
这一声“二小姐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顾月凝的心上。她只觉心脏猛地一缩，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令她窒息。那个在北平曾为她挺身而出、会写出清雅诗句的白沐峥，如今却在她家的屋檐下，穿着仆役的衣服，带着满身伤痕，卑微地向她问好。
这一幕，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她的心底。
她指甲狠狠嵌入掌心，拼尽全身气力才稳住脸上那淡漠神色，将内心的惊涛骇浪隐匿于无形。她强撑着看向荣叔，声音尽量平稳，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情绪：“荣叔，他……这是要派到哪里去做事？”
荣叔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而谦和的笑模样，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般无关紧要：“回二小姐，这小子手脚还算利索，先派去洗衣房帮忙，顺便……把后院的几个厕所也刷洗干净。唉，府上最近事多，人手实在不够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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