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在药圃里发现第一株枯死的芍药时,北平下了场无声的雨。
雨水渗进泥土,将根茎泡得发黑。她蹲下身,指尖拨开腐烂的叶片,露出底下泛黄的根系——像极了利物浦医院里那些铅中毒病人的指甲。
"今年春寒。"沈砚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布伞遮过她头顶,"花受不住。"
静怡没应声,只是将枯枝连根拔起,攥在掌心。尖锐的断茎刺进皮肉,血珠混着雨水滑落,在泥地上洇出暗红的痕。
沈砚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伞骨倾斜,冰凉的雨丝划过两人交握的手。
"松手。"他嗓音发紧。
静怡抬眼看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光,像那年她离开时,黄浦江码头的晨雾。
"沈砚舟,"她轻声问,"若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没拦我走?"
伞"啪"地坠地。
铅毒发作是在未时三刻。
静怡正给西四胡同的卖烟童扎针,银针突然从指间滑落。孩童惊恐地看着她煞白的脸,和袖口渗出的大片汗渍。
"静大夫?"
她试图弯腰捡针,膝盖却像浸了醋,软绵绵栽下去。最后的意识里,是药柜上那罐当归剧烈摇晃的影子——像极了三年前在邮轮上,她呕出第一口黑血时,船舱里晃动的煤油灯。
醒来时,沈砚舟的背影填满视线。他站在药碾前,碾槽里传来骨骼碎裂般的脆响——是他在徒手碾磨珍珠母,指节被贝壳割得鲜血淋漓。
"......几时了?"静怡哑声问。
沈砚舟的背影僵了僵,没回头:"申时末。"
暮色透过窗纸,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切过她盖着的茜色棉被。那是陈妈去年新絮的,说茜色最衬她。
静怡盯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利物浦的黄昏。病中最难熬的时刻,她总幻觉有青衫人影立在床尾,如今才知不是梦。
"你当年......"她艰难地支起身,"在底舱守了多久?"
药碾声戛然而止。
沈砚舟转身时,袖口还沾着珍珠粉,雪白里沁着丝丝缕缕的红。他走到榻前,伸手抚上她颈侧——拇指按着动脉,像在确认她还活着。
"足够久。"他声音很低,"久到学会用怀表机芯计算呼吸频率。"
静怡笑了。笑着笑着咳起来,喉间漫上铁锈味。沈砚舟突然俯身抱紧她,力道大得肋骨生疼。她嗅到他衣领间的苦艾香,混着雨水和血的气息。
静怡咳血那日,沈砚舟正在誊写《静舟合纂》的最后一章。
笔尖悬在"铅毒"二字上方,迟迟未能落下。窗外雨声渐密,檐角铜铃早已取下,唯余一截褪色的红绳在风中飘荡。三日前,静怡说铃声吵得她头疼,他便亲手解了下来。
"砚舟。"
她的声音比雨还轻。沈砚舟搁笔转身,见静怡倚在门边,指间夹着一封电报。月白衫子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衬得腕骨像两截脆弱的瓷。
"利物浦来的。"她将电报递给他,"霍普金斯教授发现了新疗法。"
沈砚舟接过那张薄纸,铅字印着"砷制剂可缓解神经毒性",落款日期是半月前。他盯着那个日期看了许久——正是静怡最后一次昏厥的日子。
"来不及了。"静怡忽然说。
雨珠砸在窗棂上。沈砚舟的手攥紧电报,纸张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药炉上的铜壶冒着白气。
静怡坐在藤椅里看沈砚舟煎药,看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撮北沙参,又添了两片西洋参须。这方子是他们上月刚拟的,西洋参本该忌用,但她执意要加。
"苦。"她抿了一口,皱眉推开药碗。
沈砚舟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块琥珀色的糖,是西四胡同老铺子的梨膏糖,静怡幼时最馋的零嘴。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眼睛亮了一瞬。
"昨日。"他低头搅动药汁,"你说梦话想吃的。"
静怡捏着糖块的手顿了顿。铅毒入髓后,她很少再提从前的事。那些零碎梦话,是他夜夜守在榻前记下的。
药炉咕嘟作响,水汽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静怡忽然将糖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块塞进他手心:"你也吃。"
沈砚舟望着掌心的糖,想起十岁那年,她也是这样把唯一的糖人让给他,结果两人各咬一半,粘了满手糖稀。
更鼓敲过三响时,静怡发起高热。
沈砚舟用酒精棉擦拭她的掌心,棉球拂过那些细小的针眼——是她偷偷试药留下的。他动作很轻,却还是惊醒了她。
"我做了一个梦。"她声音嘶哑,"梦见那年你追到码头......"
沈砚舟的手停在半空。
"其实我看见你了。"静怡望着帐顶的海棠绣纹,"你站在三等舱的舷梯旁,手里攥着当票。"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调子。沈砚舟想起那日黄浦江的浊浪,想起汽笛声中坠海的铜铃,想起自己攥着当票在雨中站到深夜——却始终没敢喊她一声。
"若我当时回头......"静怡轻声道。
沈砚舟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浸了夜的露水:"睡吧。"
静怡的病时好时坏。
晴朗的日子,她会靠在西窗下晒会儿太阳,看沈砚舟在药圃里侍弄新栽的白芍。阴雨时便伏案写医案,字迹越来越淡,像被雨水晕开的墨。
这日清晨,她突然说要吃陈妈做的枣泥糕。老太太欢喜得直抹眼泪,急匆匆去了灶房。
"砚舟。"静怡唤住正要跟去的沈砚舟,"帮我把《静舟合纂》拿来。"
书案上的手稿已经装订成册,扉页是两人并排的题名。静怡摩挲着那些字迹,忽然从袖中取出张对折的纸:"把这个添在末章。"
沈砚舟展开纸页,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铅毒治疗的改良方案,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意。最后一页却突兀地画着株海棠,枝干歪斜,像是手抖所致。
"我走后......"静怡望着窗外抽芽的海棠,"你把它刊印了吧。"
风穿过窗棂,吹乱了案头的纸张。沈砚舟站在原地,突然发现那株海棠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极细地标着穴位名称。
谷雨的最后一场雨来得突然。
静怡在夜半疼醒时,看见沈砚舟伏在案前睡着了。灯芯将尽,昏黄的光晕染着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医案摊开在他臂弯间,墨迹未干的批注晕染了袖口。
她轻轻起身,取来毛毯盖在他肩上。案头摆着个珐琅小盒,里头盛着晒干的海棠花瓣——是她去年夹在医书里的。
窗外雨幕如织。静怡望着灯下沈砚舟的睡颜,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她第一次为他扎针时,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睡着,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铜铃早已取下,唯有雨声敲着屋檐,像一曲无调的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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