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临二年,八月十四,雨夜,竹山。
宁致最爱雨夜。
谁是宁致?
现在只是阿寒的师父。
雨彻夜无眠,酣畅淋漓地释放着所有,似乎只有在这幽暗的竹林里才能毫无掩藏。
竹林深处却别有洞天,似是有世外高人隐居在此。
“王爷!您贵为大昭摄政王,为何要大开城门,任由那萧贼长驱直入!”
回想着过往的一切,他嘴角微勾,自从开城门后,他便携自己的徒弟宁寒隐居在京城郊外的竹山深处。
阿寒是个苦出身的孩子,从小没了亲娘。
都说有了后娘的孩子就有了后爹,可后娘待他如亲子,亲爹所为却处处赛后爹,天天看他不顺眼儿。
一次挨打后不堪重负,后娘是个心善的,助他逃出去自谋生路。
可这小子气性也是大,竟真连家都不回了,借机逃出来就算了,偏偏当时年幼,最后沦落街上当了乞儿。
休说他是否骨骼清奇,有经世之才,单单那小子俊俏的小脸蛋,啊呀,自己就喜欢的紧,老是捏着不放,惹得那小兔崽子吹胡子瞪眼的。
噢,那时他连胡子都没长呢。
就这样,他何不就当这一回伯乐,好让阿寒不栽在他那不识货的爹手里,骈死于槽枥之间?
反正阿寒这帮子爹娘,甭管亲的后的,好的坏的,都没一个有好下场。
呸,斯人已逝,积点口德吧,罪过罪过。
阿寒遇见自己之前,定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这孩子死活不肯说,只是说身边的人不待见他。百般无奈之下,自己便给阿寒取了宁寒这个名字,这孩子是受过苦的,经受过饥寒才更能知道饱暖的难能可贵嘛。
宁致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放心,师父不会先开口的。”
阿寒还在屋里睡着,自己在书房赏赏雨,抒发抒发感情,也是极风雅的。
谁当皇帝,谁登基,与他何干?
他现在只是宁致。
可屋内早已入眠的名唤宁寒的男子此刻却并不平静,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紧紧皱着浓眉,昔日清疏的面容此刻微微有些挣扎,似被梦魇缠身。
梦中,房梁塌了。
屋子里没有旁人,一名衣襟凌乱的女子趁房梁塌落之前,拼命将小男孩推了出去。
小男孩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有好几处挨了鞭子,皮肉裂开来,火辣辣地疼,还有许多老旧的伤痕。
几岁的孩子,身上的伤能有多老,不过是伤了好,好了伤,伤了又好,好了又伤罢了。
“快走!快离开这里!快走!”
“听娘的话,快点去……”女子的脸庞渐渐模糊在灼眼的亮光中。
宁寒突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却发现窗外早已天明。
他又做那个梦了。
梦中女子的脸庞已不那么清晰,宁寒一时感怀,眼泪不自觉落下。
靠时间淡去的伤痕,哪有能真正忘记的。
还没来得及接着伤怀那个梦,不远处宁致声若洪钟:“小子!快来帮你师父我整理整理药材,昨夜大雨,全被淋湿了!”
宁寒的泪一下子就收回去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促狭与无奈:“昨夜你定溜出去看雨了!怎么不知道收药材!”
“哎呀,那雨下得那么大!老夫的乖徒儿怎么舍得让老夫去受那罪啊!不然阿寒还要伺候老夫呢!人和药孰轻孰重啊!”
宁致总是这样,经常搞得宁寒哭笑不得。
宁寒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也不太爱和别人说话,但跟宁致相处久了,还是多了些蓬勃朝气。
宁寒撇了撇嘴,开始任劳任怨地收拾起来。
宁致看在眼里,喜上眉梢,眼珠子一转,打定主意。
“阿寒真乖!为师知道有一种药,最喜在雨后生长,这几日阴雨连绵,这几天你便和为师一起去竹山找找,实在不行过几天就去远处松山看看,摘点回来做汤喝……哦不……摘点回来留着!对,留着!”
“想吃菌子就直说……我会陪你去的……”
什么啊,谁家师父天天跟个小孩似的?
不过宁致确实才华横溢,不仅文武双全,还尤擅医术。
宁寒跟着他也学到了不少真本事,自然也是知书达理,武功超群的。
“老夫这徒儿甚通人性……哦不……甚合老夫心意啊……等等!收拾好再走啊!”眼看宁寒出了院门,宁致急忙喊道。
“知道了……我把这些拿出去晒……外面日头更好些……”
宁寒摇摇头,叹息道。
“哎,师父这……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哎……”
尽管不能每天大鱼大肉,但师父好像从来都没有操心过银钱,闲时总会拿些草药去山下小镇上的医馆换些银钱,种些花草蔬菜,养些鸡鸭牛羊,自得其乐。
他也仅堪堪知晓自己姓甚名谁是谁,哪里知晓哪个谁是不是昭朝的摄政王爷。
只是在他流落街头第一次遇见宁致时,觉得莫名有一种熟悉和亲近感,便同意和他走。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自己饱一顿饥一顿的肚子。
按照文帝定下的惯例,在中秋前后,就会举办皇室一年一度的松山秋猎。
松山地处城郊,距离京城长雍城不过百余里,松山水草丰茂,早在昭朝时这里就是皇家围场。
松山不远处就是竹山,相较松山,竹山更僻,因为路险难行,山下倒是有些小镇,山上却已常年杳无人烟,已是人迹罕至了。
因为留在这里的人,都是被世人遗忘的人。
盛临二年八月二十,一年一度的松山秋猎再度开启。
萧璃头上只插一根白玉簪,换上轻便舒适,易于狩猎的服装,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玉蘅看了看萧璃,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殿下闲暇之时常常溜到御马场骑马,天天缠着先帝说想去狩猎。”
“先帝对您从来都是无有不依的,奴婢都没想到先帝居然真的年年都带您来。”
“您看,先帝对您还是很上心的。斯人已逝,公主可不要再怪先帝了吧?”
萧璃恍若未闻,策马跑远了。
太后应陛下要求,来到松山围场,给表现最佳者一个奖赏。
各路权贵、大臣、官眷、公子纷至沓来,热闹非凡。
除此二人外,皇帝萧煦亦将亲自下场狩猎。
“朕初登大宝,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诸事还需仰仗诸位爱卿的鼎力支持。”
“今日松山秋猎,大家可尽情施展才华,所得猎物最多者,太后与朕重重有赏!”
马背上的少年帝王英姿勃发,言辞豪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松山秋猎正式拉开帷幕。
山脚下。
师徒二人各背了一个竹筐。
“阿寒啊,这松山虽是皇家围场,可后山深处除了野菌倒也有不少名贵药材,可今日是皇室狩猎之日,我们从后山小径上去,定能避开众人耳目。”
宁致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低声向宁寒嘱咐道,“记住,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徒儿明白。”
宁寒微微蹙眉,小声嘀咕道。
“就算被人发现又能怎样?我们不过是乡野村民罢了。”
宁致闻言心中微叹,乡野村民,为满足口腹之欲寻入深山,倒也寻常。
许是近期刚下过雨的缘故,山中的空气格外清新,夹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宁寒喜欢这样闲适的日子,漫步于山林之中,清风拂过他的发梢,为他的眼眸添了几分清隽闲逸。
林中树木繁茂,他专心致志地寻找山菌,背上的竹筐渐渐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头寻找宁致时,却发现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老头,又跑哪去了……”
宁寒嘴里嘟囔着,突然,眸色阴沉起来。
“不好,师父可能有危险!”
他连忙放下竹筐,向山林更深处狂奔而去。
山林深处,宁致正与一名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对峙。
“人我已经带来了,走另一条小径上山,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拿着这个令牌,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
宁致不欲多看那男子一眼,但对方却忽地笑了,带着冷冽的寒意。
“如此,倒多谢摄、政、王成全了。”
男子将“摄政王”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宁致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宁致意识到有人正在接近。
他警觉地转过身去,眼前之人竟是宁寒。
他瞬间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
“师父是在躲什么人吗?”
宁寒敏锐地察觉到了宁致眼底的不安,他打量着眼前的宁致,语气中满是探究。
宁致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宁寒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放缓了语气,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担忧:“老头,你怎么跑这么远?让我好是担心。”
“跟我来。”
宁致深叹一口气,决定带宁寒一同前往探探虚实。
猎场。
“赵疏越!我这次一定能猎到比你更多的猎物的!”
萧璃倔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满。
“你别得意!论骑马我是不如你,但比箭术,我可比你有准头!”
她驱使着马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璃儿,等等我!”
她回头,身后的少年却笑得肆意,头发高高束起,随着秋风萧瑟摇曳生姿,尽显少年意气。清亮的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立即骑马追了上来。
萧璃扶额,他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幅样子。
她想起那日偶然听见的两名打扮娇艳的贵女的言语,不禁莞尔。
“听说沈墨瑾也会来?”
“废话,他是陛下伴读,沈家嫡子,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我哥哥和他私交甚好,听说他也是骑射俱佳的。”
“可我听说,安定侯赵家那位小侯爷也来了,太后娘娘很赏识他的,必然也不逊色于沈墨瑾。”
“是啊是啊,我大雍儿郎自然个个武艺高强,丰神俊朗!”
“姐姐快别说了,当心让别人听了去,说姐姐不知羞呢。”
“你……你个小丫头片子……”
此次来的贵女不少,多半是为了师父和赵疏越而来。
少年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内心暗笑,自己的舅舅可是名震天下的忠武将军顾风遥,那可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璃儿的箭术不过中人之姿,若不是自己故意让着她,怎会让她觉得自己箭术一般,常常失准头?
“你明明射箭准头那么差,却猎了那么多,本宫倒是不信还能赢不了你!”
萧璃回过神来,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趁机快点下松山去竹山医馆,摆脱了几名侍卫的跟随。
“这些人跟着真是碍手碍脚,影响我发挥。”
眼前就是一片密林,从这里进去,定然能找到机会下山。
这样想着,萧璃独自进入了眼前的密林。
赵疏越担心她的安危,自然会悄悄跟着自己,萧璃十分警觉,随便几下就跑没影了。
几个时辰后。
山脚下。
宁寒背着受伤昏迷过去的女子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
女子虽昏迷着,嘴角弧度却未减。
他觉得他师父大抵是淋雨太多把脑子给淋坏了。
师父:我才没有把脑子淋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竹山旧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