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带着一种干脆利落的冷。机关大院里的老海棠树早已落尽繁华,嶙峋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幅凝滞的水墨。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带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最后贴在高高的、刷着红漆的门槛上。
覃文佳十岁那年,就在这棵海棠树下,偷偷地哭。
眼泪烫得吓人,滚过脸颊时留下清晰的痕迹,又被冷风迅速吹干,绷得皮肤生疼。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把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压下去。不能出声。爷爷威严的脸、父亲冷硬的训诫、母亲忧心忡忡却最终沉默的眼神,像沉重的石碑一块块压在他背上。“覃家的孩子,脊梁骨得是铁打的。”这句话刻在他骨头缝里。脆弱?那是耻辱的烙印。
可今天,那道无形的铁壁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被最信任的玩伴在关键的竞赛前背叛,那份被硬生生撕开的信任和委屈,像冰冷的钢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只能躲到这棵老海棠树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绷紧的小松树,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寂静的庭院里,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他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吸气声。
“你怎么哭了呀?”
一个清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撞碎了这片沉重的寂静。
覃文佳浑身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所有的悲伤和脆弱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羞耻感。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骨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眼前站着一个小男孩,看着比他矮小半个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旧棉袄,却干干净净。男孩的脸颊被深秋的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小苹果,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好奇的探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嘲笑,只有一种纯粹又坦率的关心。
覃文佳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火烧火燎,一直蔓延到耳根脖子。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厉声呵斥,把这闯入他私人领地的“外人”赶走,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别哭了,”小男孩往前凑近了一点,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天然的暖意。他抬起手,变戏法似的,从旧棉袄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串东西。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灰暗的庭院背景里,像一串小小的、燃烧的灯笼——是一串糖葫芦。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把那串鲜亮的糖葫芦塞进覃文佳僵硬冰冷的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覃文佳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小手上残留的、属于外面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喏,给你吃。”小男孩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大院门口的方向,“吃了,哭哭就飞走了!我…我得走啦,妈妈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话音未落,不等覃文佳有任何反应,那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倏地转过身,迈开腿,飞快地朝着院门的方向跑去。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青砖地上跳跃着,很快消失在朱漆大门外,只留下一串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糖霜气息。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覃文佳一个人。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串突兀又温暖的糖葫芦。冰凉的竹签硌着他的掌心,糖壳在指缝间发出细微的、清脆的挤压声。他低下头,看着那串鲜艳欲滴的红果,糖衣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亮得刺眼。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绪,像糖葫芦表面的蜜糖一样,缓慢而固执地渗透进他刚刚还冰冷坚硬的心脏外壳。他迟疑地、试探性地,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那晶莹的糖壳。
一股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爆炸般的清甜,瞬间在味蕾上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口腔里残留的苦涩腥咸。
真甜。
甜得让人鼻子发酸。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感压回去。他抬头望向男孩消失的方向,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市井烟火。小小的覃文佳捏紧了手中的竹签,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弧度。
后来,覃文佳知道了,那个像小太阳一样闯进来的男孩,叫温子健。他就住在机关大院隔壁那条窄窄的胡同里,他的妈妈在胡同口支着一个简陋的小摊,卖糖葫芦。
温子健像一尾灵巧又胆大的小鱼,总能找到机会,从那扇看似威严紧闭的大院门缝里溜进来。每一次,覃文佳都“恰巧”在院子里看书,或者“刚好”走到靠近门口的地方。他抿着唇,板着小脸,却总能用最不经意的姿态,把那个探头探脑的小身影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
“丽慧,天爱,嘉莹,”覃文佳的声音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沉稳,向自己那几个穿着精致小洋装、好奇地打量着温子健的玩伴介绍,“这是温子健。”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宣告一种所有权,“他住胡同口。”
温子健身上仿佛有种天生的魔力,一种与生俱来的、坦荡又温暖的光。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像融化了寒冬的暖阳。他一点也不在乎丽慧漂亮裙子上的蝴蝶结有多贵,也不在乎天爱新得的进口玩具多么稀罕,更不觉得嘉莹那口流利的英语有什么了不起。他看他们的眼神,和看胡同里那些光屁股玩泥巴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是可以一起疯、一起笑的朋友。
“哇,这个泥巴好黏!”温子健蹲在大院角落的花圃边,毫不在意地用手抓起一团湿润的黄土,捏成奇形怪状的小动物,惹得穿着小皮鞋的丽慧和天爱又嫌弃又忍不住想靠近。他拉着嘉莹在胡同口老槐树的粗壮枝桠下疯跑,追逐着被风吹起的落叶,清脆的笑声能穿透整条安静的胡同。他还会把妈妈做糖葫芦时偷偷藏起来的、裹着糖霜的山楂片,像分享宝贝一样,分给每一个小伙伴。当丽慧因为练琴被训斥偷偷抹眼泪时,温子健会笨拙地递上一颗裹着糖纸的“安慰山楂”,学着他妈妈的口吻,认真地说:“吃了,哭哭就飞走啦!”
那串糖葫芦带来的甜,仿佛被温子健这个人无限地延续和放大了。覃文佳依旧被要求挺直脊梁,依旧要在课业和礼仪上做到无可挑剔,依旧被无形的规则束缚着。但和温子健在一起的时光,像一道缝隙里漏进来的、真正的阳光。他可以短暂地放下那份沉重的“必须”,在胡同里奔跑时任由风吹乱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在老槐树下听温子健讲胡同里的趣事时,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他甚至觉得,那段时间,连那些枯燥乏味的奥数题都变得容易理解了,每一次竞赛的结果都格外令人满意。那是一种奇异的、松弛带来的力量。
然而,就像所有过于美好的东西都容易破碎一样,这份纯粹的光亮,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夏天,戛然而止。
温子健没有再来。
没有告别,没有只言片语。前一天还约好了第二天去护城河边捞小鱼,第二天覃文佳在院门口等到日头西斜,朱红的大门开开关关,进出的都是熟悉的大院面孔,唯独没有那个穿着旧棉袄(夏天换成了洗得发白的汗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身影。
覃文佳问过妈妈,那个卖糖葫芦阿姨家的小男孩呢?妈妈忙着整理文件,头也没抬,随口道:“哦,听说家里有点事,搬走了吧?小孩子嘛,玩伴换来换去的,正常。”
不是玩伴。覃文佳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但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胡同口买过糖葫芦。那串甜得发腻的滋味,似乎连同那个消失的身影一起,被封存进了记忆最深处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带着一种被强行剥离的、钝钝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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