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哭包”。
三个字，轻飘飘地从温子健带着笑意的唇间吐出，像三枚淬了火的银针，精准地刺穿了覃文佳周身那层坚不可摧的冰甲，直抵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属于十岁男孩的脆弱角落。
覃文佳搭在宽大办公桌上的手，指节骤然收紧，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将冰冷的实木桌面捏出裂痕。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翻腾了整夜的、混杂着震惊、审视、甚至一丝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股汹涌的、近乎暴戾的羞怒所取代。
这羞怒并非源于被揭穿童年糗事的尴尬，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失控感——他苦心经营二十年，将自己淬炼成如今这个在权力场中岿然不动、令人望而生畏的“覃总”，却在温子健面前，被如此轻易地、带着戏谑地打回原形。
那个躲在海棠树下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的小男孩，是他拼命想要埋葬的过去，是他“铁打脊梁”信念下唯一的、耻辱的裂隙。而眼前这个人，这个带着一身阳光和糖霜气息闯回来的人，正用一把无形的钥匙，试图撬开这道他亲手焊死的门。
“温、律、师。”覃文佳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在偌大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注意你的措辞。这里是办公室，不是胡同口的老槐树下。”
他刻意强调了“律师”和“办公室”这两个词，试图重新划清界限，夺回掌控权。
温子健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因为覃文佳这明显被戳中痛处的反应而更加生动。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迈了半步，距离更近了些，那股淡淡的柑橘调香水味混合着一种属于纸张和墨水的干爽气息，清晰地萦绕在覃文佳的鼻端。
“措辞？”温子健挑了挑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狡黠和了然，“覃总，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就像您昨天否认不吃糖葫芦一样客观。”他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覃文佳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而且，您现在的反应，和当年被我发现躲在树后面时，简直一模一样——强撑着，不许别人看见。”
“住口！”覃文佳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目光如炬地锁住温子健，“你以为你是谁？拿着二十年前的旧事，就敢在这里放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件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衬衫下，肌肉线条清晰可见。那份属于上位者的、习惯性的掌控感被彻底打碎，露出底下汹涌翻腾的、属于“覃文佳”本身最原始的情绪。这失控的感觉让他既愤怒又……一丝难以言喻的心悸。
温子健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惧色。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但那明亮的眼神里，却沉淀下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东西——有怀念，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他仿佛在说：看，这才是你。卸下那层“覃总”的面具，你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覃文佳。
“我是谁？”温子健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不再带着戏谑，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我是那个在胡同口老槐树下，等着你一起疯跑，一起爬墙，一起分山楂片的温子健。我是那个被你教会了奥数题，然后靠着你教的方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温子健。”
他微微仰头，直视着覃文佳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我以为，至少在你面前，我不需要是‘温律师’。”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覃文佳熊熊燃烧的怒火上。那灼热的愤怒瞬间被浇灭了大半，只剩下滋滋作响的白烟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与刺痛。
是啊。在温子健面前，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覃总”。他是那个会板着脸却偷偷把新玩具分给他的覃文佳，是那个会因为他被胡同里大孩子欺负而第一个冲上去的覃文佳，是那个在海棠树阴影里，唯一接过他糖葫芦的覃文佳。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泾渭分明的影子。
覃文佳撑在桌面上的手，指节依旧泛白，但紧绷的力道似乎在缓缓松懈。他死死地盯着温子健，试图从对方坦荡明亮的眼眸深处，找出哪怕一丝虚伪、算计或嘲弄。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清澈见底的坦荡，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坚持要唤回那个被岁月和身份深深掩埋的“覃文佳”。
良久，久到窗外的日影都微微偏移了一寸。
覃文佳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了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动作带着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感。
他没有再看温子健，而是将目光投向办公桌一角，那个静静伫立的玻璃罐。干瘪的山楂核在阳光下，像沉睡的、等待被唤醒的古老符号。
“坐下。”覃文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没有了刚才的暴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妥协。他没有说“温律师”，也没有再称呼任何头衔。
温子健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他依言拉开覃文佳对面的椅子，姿态依旧从容，却少了几分刻意的职业疏离，多了几分自然的放松。
“那份报价单，”覃文佳终于将目光从玻璃罐上收回，重新落在温子健脸上，眼神复杂难辨，“15%的溢价，你所谓的‘情感附加成本’，具体体现在哪里？”他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商业轨道，但声音里的紧绷感暴露了他的勉强。
温子健看着他，唇角再次勾起一个弧度，这次不再是戏谑，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他知道，这堵冰墙，已经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很小，但足够了。
“体现在，”温子健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真的只是在讨论一个严肃的法律问题，“确保这个案子，不会像二十年前那个夏天一样，留下任何‘不告而别’的遗憾。体现在，我会投入比任何项目都多120%的精力，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像您当年教我验算奥数题一样，反复核对，万无一失。”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接着覃文佳的审视，声音清晰而坚定：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案子，覃文佳。这是我欠你的……一个交代。”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地砸在覃文佳的心上。
“覃文佳”。不是“覃总”。他叫他“覃文佳”。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被汹涌暗流填满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二十年的时光，二十年的空白，二十年的疑问和未曾言说的失落，仿佛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的空气里，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悄悄移动，恰好将一小块温暖的光斑，投射在那个装着山楂核的玻璃罐上。罐子里的几颗深褐色小核，在光线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沉睡的生命力，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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