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常年待在山中修行,过着与世隔绝的清静日子。隐居深山,每天或定心冥想,或练剑修行,不必参与世间琐碎的争论,也不想和世俗同流合污。但是山中日子几十年如一日,往往过着过着,会慢慢淡去对时间的感受。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山中修行的?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修道之人容颜难老,所以他即不知自己年岁,也不知世间变迁。
他隐隐也发现,一旦模糊了时间,过去的记忆也不再那么清晰。所以他过上几年会出山游历一段时间,以尘世间的历法替他记录时间。
以往的游历都平淡无事,他与一些商人交谈,与路上遇到的其他修道者交谈,但是与所有人都是一面之交,他对这些人没什么很深的记忆,有时会随手除掉一些心怀鬼胎的妖物,免得他们祸害平民百姓。
但是有一次不一样。
那时他正行走在京城郊外的一片山林间,隐匿了脚步和气息,一直走到一户人家前面。
那是一户酒家,做着过路人的生意,便直接在郊野上住下了。他记得那是一个清朗的月夜,月光如水撒向大地,夜空中只有悠然的几缕云,那户人家早已入睡。无风,林子里没有树叶窸窣的声音,气氛宁静。
若不是在墙脚阴影里藏匿着的那东西在,这怕是一副能入诗的美景。但是那个阴影里的家伙似乎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能力。它瞪着暴突的血红色眼球,干枯腐斑遍布的手贴着墙摩挲着,似乎打算借着黑夜爬进这户人家中。
阴尸,宁尘清认识这种鬼怪。若是在坟墓,山泽这些阴气重的地方,有可能生出这种阴尸来,它们相较常人更像是野兽,嗜血,外表腐烂,极少理智,喜欢夜间出没。
对于普通百姓有时是个麻烦,但是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又弱得可笑。多数时候行动迟缓,脆弱,没有理智,只一两道火符即可烧成灰烬。修道者往往懒得管它们,而对于普通平民百姓而言它们又难缠,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祸害。
宁尘清正欲除之,忽然感觉周围有其他人的动静,于是他屏息凝神,收势转而藏于林。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小孩,只十一二岁模样,不知从哪里来的,用一个简陋的弹弓,装着石子。
那男孩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瞄着那个在墙脚用枯手不停抓墙的阴尸,石子“嗖”地一声击中了阴尸头部。
那阴尸猛地将头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拧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男孩,男孩似乎被那个铁青狰狞的脸吓了一跳,脸上闪过恐惧,但没有被完全吓傻,立刻扭头就跑。
阴尸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地嘶吼,四肢着地爬行着去追男孩。宁尘清面色一沉,阴尸牙齿锋利,善撕咬,一个普通孩子对付起来相当吃力,他身形一闪,追了上去。
那孩子只能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穿过林子,跑着跑着,他的体力渐渐支撑不住了,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时不时只能缓下来走上几步。
原先他只是想先吸引阴尸的注意,将它带离那户人家,免得它翻进人家围墙,带来灾祸。可他没想到阴尸如此难缠,他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了,离那户人家已经很远了,可是那个阴尸还是穷追不舍。
而且它似乎完全不会累,追了这么久,完全没有疲惫之相,反而是男孩的体力不支,和阴尸的距离越来越近。
男孩回头向身后看去,漆黑一片的树林深处隐隐约约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低沉的嘶吼一阵一阵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男孩一咬牙,继续向前狂奔,直到冲出树林。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他看着前面的路却愣住了。
因为前面,是一片悬崖。
他居然把自己带到了绝路上面?男孩不甘心地回头看着。那个阴尸正四肢着地,以极扭曲地动作爬过来,它暴突的血红眼球紧紧瞪着男孩,那个男孩只能被逼着往悬崖边上一点一点退去。
阴尸越来越近了,男孩甚至闻到了它身上那股腐烂的恶臭,刺鼻又让人头脑发昏,让他有些站不稳,他一边紧紧盯着阴尸一举一动,防止它突然扑上来,一边用余光疯狂寻找周围可以帮他的东西,但是悬崖之上什么都没有。
阴尸枯手深深抠进地里,紧绷身子做状要扑上来,男孩只能抬起手臂做挡。
但刹那间,一道光闪过,男孩只听到凌然划破风声的利响,一把长剑从阴尸身后树林飞出,直直钉进了阴尸身体。那阴尸张大了嘴,喉咙里只发出些低沉的叫声。
突然剑身发亮,一阵火光自剑身燃起,很快蔓延至阴尸全身,那阴尸甚至没看清是谁杀了自己,它就那么阴沉地嘶吼着,很快化作了灰烬。
男孩看着插在灰烬中的利剑愣了神,那把剑通体漆黑,泛着寒光,又隐约见一些暗金色的符文刻于剑身之上,如水一般缓缓流动。男孩虽然只听说过一些简单的铸剑技巧,也知道此剑绝非普通手艺能锻造出来的。
正盯着剑时,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握住剑柄,极为轻巧地将剑从地上拔出,而后收刀入鞘,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至极。
“什么时候出现的!”男孩愕然。
眼前收刀的白衣男子,看上去仙风道骨,长发未束,流苏般垂落,举手抬足间都是淡然雅度。眼神也清冷,如秋潭清泉,似乎对世间诸事皆无所执,而实力又如暗潭不见底,除掉这个阴尸,像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一样简单。
白衣男子微微抬眸,睨了他一眼,“以后交战,若无万全准备,切不可再如此鲁莽。”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不光气质看着淡漠清冷,连声音里都一股子寒泉冷冽的感觉,感觉这个人是不是不好相处啊?”男孩在心里偷偷嘀咕着,看见白衣男子要走,他心中一急,喊到:
“多谢仙师出手相助,我一定不会忘记仙师的救命之恩,愿仙师留个姓名于我,虽然我现在还弱小,但他日有了实力,定当涌泉相报。”
“不必你涌泉相报,举手之劳而已。”白衣男子脚步未停,继续向深林中走去。
“温居明,我叫温居明,仙师若以后有难,来京城找我,我定当全力相助!”男孩依然在身后喊到,男子身形一顿,许久后,温居明听到他说:“宁尘清。”
而后他向前一跃,衣袍随风而起,如白鹤展翅,刹那间没了踪影。
“宁尘清……”男孩反复琢磨这个名字,但是他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算了,等回去问问宗主吧,他知道的多。”他随即整了整衣衫,抬头看了眼天空。
“遭了,天快亮了,得赶紧回去。”温居明赶紧冲进了树林。
后来宁尘清与他人闲聊,提到了温居明,但是没想到他随手救下的一个孩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大梁当朝丞相温成江之子。即使宁尘清不喜欢参与世间诸多嘈杂事,也不可能对这位丞相全无所知。
温成江,大梁名相。他承前人之优,明辨利害,大举改革朝政,使大梁在短短数年间积财生望,民间声誉颇佳。但是他同时也听说,这位温丞相,可是出了名的严正明度,怎么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半夜三更跑出丞相府,跑到京城荒郊野外以身涉险呢?
“宁尘清,快,快,快帮我看一下,伪装成这个样子,别人就看不出来我受过伤了吧?”温居明催促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转了好几圈,衣衫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泥土和落叶掸得干干净净,配上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倒真像个半夜睡不着跑出来闲游的贵公子。
宁尘清看了看,回道:“可以了,基本看不出来。”直到后面又与温居明几度相遇,直至逐渐熟识,他才知道这个家伙出来斩妖除魔,完全就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
因为他的父亲,就和民间所传一模一样,所以相当反对温居明修道除鬼,父子二人在这件事上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最后还是温居明母亲悄悄从中调解,帮着儿子半夜溜出丞相府,背着父亲出来除鬼。
“那就行了,”温居明听到宁尘清的回答,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声音变得清扬明丽,“当初也是和娘说我就是去对付一些鸡犬之辈,我娘才肯帮我溜出来的,要是她知道我因此受了伤,肯定说什么也不会再帮我了。”
“不说了,总之,这次又得谢谢你了。我得快点回去了,不然叫我爹知道了,我又得被大骂一顿然后关在家里好几天了。”温居明嬉笑着,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了。
“等等,”他听到宁尘清出声喊他,“怎么了?”温居明回头,假装不知道宁尘清要说什么。宁尘清看出他又打算装聋作哑,但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你的伤还没有真正好转,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别再想着怎么到处莽撞,你真是生怕自己碰不到麻烦。”
温居明哈哈大笑起来,“这天下,离了我岂不是得乱成一团啊?”他向前大迈一步跨出小茅屋,爽朗的笑声把清晨树林间浓雾带来的幽静一扫而空。
宁尘清无声目送他雾中渐行渐远。
“可就你那点功夫……”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遇到温居明之前,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其他人的命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