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那一眼并不是在做梦,段十七真的来过,桌上还留着他的笔墨。
上面写明了两个神秘人和上头传递信息的方式,留在珠玑的秘密,以及钟镇长死亡的真相。
段呦呦拿着纸张扫了两眼,顿觉荒唐可笑。
王胖子又是蛰伏又是妥协地追查了怎么久,珠玑百姓畏手畏脚的被海神惩罚折磨了三四年,还有钟镇长劳心劳力后的枉死,都只是因为世家的那一点私欲——“抑制农田,私抬米价。”
珠玑才多大点地方,有必要吗?
段呦呦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珠玑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连十之一二的尾数都算不上。
上头惦记一分,底下的人便会掠夺十分百分,层层剥削,官官相护。
甚至不用一个明确的指令,只要有一丝一毫厌恶的信号,就会有无数个刘捕快自觉站出来,让钟镇长走不出珠玑这块方寸之地。
段呦呦彻底放弃了带钟传安去都城的想法,那里未必会比珠玑干净,越是隐秘越是容易暗藏污垢。
指尖忽然触到一块冰冷,段呦呦拨开被吹乱的信纸,藏在下面的是一把匕首。
匕首被段呦呦拿在手上把玩,这感觉很熟悉,和前日夜间她从段十七手里接过的是同一把。
出门时,段呦呦把它也带上了,桌上那本刘捕快的账簿却被留着,再次被塞到床边的脚踏下。
这次,段呦呦和王管家没有在府衙门口停留,等待着引路的小吏还是上回的黄豆芽。
“你们这府衙里的其他人呢,怎么每次来这都只有你一人?”,段呦呦和他走在前头,边悠悠走着,边回首问他。
“他们都,都在训练。大人说了,要有正气,才能为百姓所信服。”,提到徐镇长,先前那畏畏缩缩的黄豆芽都不结巴了,真是神奇。
这话说得好听,只是,这府衙安静凄凉,分明没有一点练兵的嘈杂。
穿过左侧的蜿蜒小道,已有一人翩然端坐在屋里。
还是上回的厅堂,茶水俱全,徐由桑一派从容地等在桌前,“几日不见,段小姐倒是比上次精神了不少啊。”
“徐镇长看着和上回倒是无甚差别,还是如此周到。”
徐由桑笑着,给几人都到了一杯茶水,悠然道,“陇西茯茶,清肠去障,用的是珠玑萃煮过的滩边晨露,几位尝尝。”
上回拜访时,李掌柜站在府衙门口念叨的茶水,这回算是被段呦呦他们喝到了,入口清润,留有回甘。
“徐镇长,没想到珠玑不仅有珍珠这般莹润可爱的珠宝,晨露也是一绝。”,段呦呦品了一口,讶然道,“对了,还有珠玑的大米,品质好就不说了,价格也公道,徐镇长果真是治下有方。”
徐由桑挑眉,“看来这段时日,段小姐在珠玑待得不错,没少逛出乐趣。不过可惜,本官到任至今,只听闻过珍珠在都城备受夫人小姐们追捧,还未在珠玑见识过珍珠。”
“不瞒徐镇长,我们本次就是为了珍珠而来的,可惜遇上了海神的不详预示,便不了了之了。”,段呦呦摇头叹道。
徐由桑长点头,“本官偶然之下也听到过海神之言,但不过是些愚信罢了。段小姐打算如何呢,打道回府?”
段呦呦舒眉轻笑,“放着珠玑的大好商机不要,直接回去,那可划不来。”
徐由桑听完也来了兴致,放下茶杯,眨巴着那双大眼看着段呦呦,“劳烦段小姐细说。”
“这事还真不能不和徐镇长说,前些日子我在府衙门口捡到一本账簿,里面是平溪与珠玑的米粮供货单子。说来也巧,我正琢磨着这单子是真是假,老天就给我送来两个解谜的壮士。更巧的是,这两人与徐镇长还是旧识,以前在这做过官吏呢。”
徐由桑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没想到在本官这问不出话来的官吏,到了段小姐那,反而成了解谜的壮士了,段小姐这天赐的本事还真是让本官羡慕啊。”
“徐镇长,天神奶奶昨夜入梦和我说了,这运势,我得和徐镇长您分享才可。”,段呦呦说得玄乎其神,天真又大胆,毫不介意徐由桑从自己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可要连这拙劣的戏码都看不出,倒还真有些为难他。只是,隔着这一层又一层的套话,他确实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位真正在意的到底是哪一件事,捏不准她虚虚实实的弱处。
徐由桑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段呦呦嘴角含笑,一五一十地说出现编的瞎话,“她要我将平溪和珠玑的账本,以及其中辛秘转交给您,还指示我以后要将段家的生意做到珠玑,开它十个八个的铺子,她必保我以后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八方来财。若是遇到困难,她自会帮我摆平。”
“这么多的好事让本官摊上了,还真怕引来无端祸事啊。”
徐由桑莞尔一笑,“那本官呢,要做什么,总不能光得了天神奶奶的便宜却什么都不做吧?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不如徐镇长先备好纸笔,把天神奶奶的烦恼都摆平了,她老人家自然会替你挡掉祸事。珠玑地处边陲,都城鞭长莫及的地方,她座下大大小小的神官信众也能找得到。说不准,徐镇长撬不开的那两张嘴,就是天神奶奶替我撬的。”
说了这么久,段呦呦总算能有个机会歇一会儿了,举杯慢酌,细细品茗。
徐由桑按着茶杯上的纹路,叫来候在一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的小官吏,吩咐他去书房取来纸笔。再回头时,脸上的笑意少了几分。
待小官吏急忙取来东西,段呦呦才继续开口,“其一,重查钟镇长的死因,证明此事与海神责罚无关;其二,把后山荒废的那一部分农田租借出去,天神奶奶听不得稷神总在她耳边念叨;其三,登记清楚出海渔船的去向和人员记录,出海的人稳定下来了海神也能少些操些心……”
段呦呦林林总总说了七八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借着什么“天神奶奶”的由头试探他,徐由桑也不恼,一一记下。
“段小姐热啦?”,徐由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刚好收笔晾墨。
段呦呦将视线从桌上移到徐由桑脸上,后者重新摆上热络无害的嘴脸,扯着嘴角笑道,“这茶能解燥热,段小姐可以多喝点。”
“多谢,珠玑闷热,我每到午后总会出汗,还是都城好些。”,段呦呦放下手里将要见底的茶杯,转而又和他说起都城繁华,商道通达,顺着徐由桑的话头畅想起珠玑的未来。
话说到这,聊得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早就偏离了两人今日的目的。
段呦呦虽然虚实相参,屁话相接,却也一句句戳到了徐由桑的心口上,或许文官身上总抹不掉那股对海晏河清的向往,连他这样悠闲扮相的公子也不例外。
然而,段呦呦透过他的眼睛,里面看不清百姓的脸,只有一排排高矮不一的破旧连房,边边角角上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收回探出的视线,段呦呦又喝了几口茶水,徐镇长这泡茶的手艺和品味确实是不错,告别时可单独拎出称道一番。
段哟哟自府衙出来,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昏暗下来,仍不见段十七的身影。
疲倦地放下藏了一天的匕首,她闭着眼趴到浴池边上。
今日也是误打误撞才没让徐由桑得了先机,段呦呦没想到,他真和王胖子一样,都不清楚平溪和珠玑之间的陈仓暗渡。由着直觉和一刻不敢掉以轻心的观察,段呦呦硬是大着胆子编出天神奶奶这一出戏,明晃晃地试探,赢了是险胜的赌徒,输了,最差也不过是和钟镇长、刘捕快一个下场。
诚如段老爷早些年所说,段呦呦颇有悍匪天赋,段夫人纠正了两年也不过是剃毛取皮,刺不到底下的铮铮犟骨。
去时强装镇定,回来后,段呦呦也不见得轻松多少,被热气蒸得发红的眼皮缓缓掀开,目光落在置物台上的那把铁器上。
“段春花是谁?”,与其说段呦呦好奇段春花是谁,倒不如说,她更想知道段春花是段十七的谁。
不光段呦呦想不通段春花是谁,段十七也想不明白,段春花如今对他来说又是什么。
不管是在被抛弃的梦里,还是痛到近乎麻木的现实,风雨飘摇下,可依赖取暖的明灯,仅此一盏——“去见段呦呦,有朝一日,回到她身边去,他就还是段春花。”
这盏灯只要存在,再远,再昏暗,段十七都能给它编出层层护罩,环到怀里,生出希望,过完一天又一天。
可段呦呦不记得了,忘记比抛弃还要让他无措。像一路曲折,好不容易看见阔路将至,却硬生生让他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早就不存在了。
他再不敢期待段呦呦因往事而对他有所亲近,段十七再惦念也改变不了往事里只站着他一个人的事实。
梦是靠往事堆起的,半真半假的梦又堆砌出了这么一个触不到的段春花。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过去,还有意义吗?成为段春花这件事,还是他能依赖的那盏明灯吗?
这些问题,段十七以前一直不敢细想,如今想逃,却又逃不掉了。
段十七坐在树上,眼神寂寥地看着夜下的街道,夜行衣紧紧地束住身形,一动不动,恍如失魂木偶横生在老树上。
树上坐一人,墙角蹲一人。
霍翎刚把屋里那两人药倒,出门走了没几步就看见木桩一样,木然端坐的段十七。
“出来这么久,就干坐着?”,霍翎还以为他早去找那娇小姐了,昨天不就去了大半夜吗?
霍翎蹲在墙角看了一会儿,惆怅又无趣地掏出怀里的五彩线团,虽然还没有完全编完,但荷包雏形初现,颜色一如既往的鲜艳灿烂。
有段十七这活木桩摆在眼前,霍翎手上的动作绕得更快了,恨不得后日把手上的名单送到红云谷后,就马不停蹄地回都城。
“嘿嘿”,霍翎眯着眼睛傻笑出声,顺便再抬头盯一眼段十七。结果……“人呢?”
霍翎“嗖”的一下站起来,前后左右都找不到人,段十七一声不吭地就这么原地消失了?
“还以为他真能沉得住气呢。”,霍翎蹲回去,半斤八两地捏着手里的线团,又开始认真勾绕起来。
珠玑百姓生活简单,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夜深后,镇上的房屋都慢慢从光明中脱离开,和夜色融为一体。寂静和昏暗,才是珠玑在段十七眼里最常见的一面。
段十七今晚没去找段呦呦,而是目标明确地直奔镇上和村里的海神像而去。
段十七知道,她今日去找徐镇长的事,连匕首都带上了,段**概能猜出她的打算。原本就答应了要陪她,就算段呦呦忘记了段春花,段十七说过的那些话也是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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