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呦呦从马车上醒来时,商队刚好到达珠玑。
马车从低矮的城门一路向内驶进,车轮滚过坑洼的泥地,颠簸着又压上碎砂石,“咯吱咯吱”,有一搭没一搭的响个没完。
段呦呦疑惑地掀开车帘一角,热风一阵阵地往脸上爬,入眼是一片老旧杂乱的街道,偶有几座新建的商铺酒楼,散乱地扎堆在一处,中间间隔着有些狭窄简单的商户。
段呦呦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城门,入口处的小吏散乱地卧着,破旧的城墙上刻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珠玑镇,没有走错。
商队的马车在路上赶了五天的路,上面蒙着一层模糊的尘土和一些常年使用的痕迹,在官道上算不得显眼,但走在珠玑的街道上还是不免引来路上稀疏行人的注目。
段呦呦不再看向窗外,将帘子放下,捏着玉坠靠向身后的软垫。
一切的听说和想象,在亲眼看见的事实面前都太过失真,段呦呦没想过珠玑竟会是眼前这样的景象。
第一次离开都城的段呦呦坐在马车内,独自消化眼前景象带给她的震惊和恍惚,马车从都城段府行至珠玑用了五日,中途经江南涯城,除了宽阔平整的官道,入眼所见皆是繁华,眼前的临海珠玑反倒显得不真切起来。
“金线。”
“小姐,怎么了?”,金线抬头,被马车颠得也有些呆滞又疑惑。
“没事。”
听到金线的声音,段呦呦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勉强将自己从荒谬的虚无恍惚中拉回来。
下了马车,段呦呦和金线一起随着商队在酒楼休息整顿。
队伍散开后,段呦呦并没有上床躺着,而是倚在窗前,再一次向外观察这座临海的小镇,努力将它与脑海中漂浮的“珠玑”串在一起。从楼上往下看,小半边珠玑就这样被摆在窗前,“街巷静默,道狭而长。多渔少耕,众行寡语……”
段呦呦心里的默念骤然停下。
眼前忽然闪过一朵蓝色的小花,从窗外斜斜的飘进屋里,轻飘飘的落在段呦呦不知何时伸出的掌心上。
段呦呦难以消化的落差感就这样被一朵忽然出现的小花搅乱,它四瓣向外伸展的淡蓝色花瓣轻薄柔软,淡淡的蓝色向内汇成浓郁的紫,中间缀着几颗金闪闪的黄蕊。
段呦呦没见过这种花,颜色和样式看起来倒是新奇。
段呦呦从窗台探向四周张望,想要寻找它的来处。
转眼间,段呦呦就在斜对面的屋顶上看见了前日从马车上离开的少年,顶着外面闷热的艳阳,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坐在毫无荫庇的屋檐上,敞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
珠玑坐南临海,才三月份末,就急躁地热起来,空气里湿热得很。
段呦呦看着外面的天气,还是没忍住,朝他招了招手。在金线描述的故事里,他和“不怀好意”这个词沾不上边,段呦呦不至于对他太苛刻。
然后,段呦呦就看见,穿着黑衣的少年利落地起身,脚下轻点几下,如此这般,就轻巧的从窗户跃到了屋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很。
“这是轻功?”,段呦呦怔怔地看着他,再难以置信也亲眼看见了,“对吗?”
“是。”,刚从屋外进来,段十七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红,估计是热得。
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就这么明晃晃地发生在段呦呦面前,认知的口子越扯越大,失落被新奇和刺激挤压到一块不起眼的角落。
“之前,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尝试轻功吗?你说话算话吗?”
“算话的。”段十七紧张地握紧了拳,说出口后,脑子里才回响起段呦呦刚才的声音。
天气太燥热了,段十七有些来不及反应。
段呦呦看着段十七脸上的红晕和细密的汗珠,担心道,“外面很热吗?”
“不热。”,段十七脖间的朱砂小痣跳动了一下,继续补充说,“往树荫下穿过会有风,不会很热。”
“那你先等等。”,段呦呦还要找来纸笔,给在隔壁休息的金线留下字条。
十六岁的少年人,尤其是一路跟着段老爷身边,哄教相伴着长大的段呦呦,心里总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探索欲,好像从不知畏惧为何物。敏感和犹豫只停留了一瞬,勇气倒是急不可耐地时时燃烧。
“你蹲下,待会儿可别让我摔下去了。”,段呦呦小心地爬上少年弯下的腰背,看向楼下的街道时,心里卷着紧张和期待。
“好。”
双手抓紧的那一刻,段呦呦破声呼出。
“啊——”
被段十七背着,从窗户一跃而下的瞬间,段呦呦就紧张地收紧了圈住脖颈的双臂,肉身下坠得突然,魂魄还没来得及跟上,焦躁、困顿也同上。
珠玑镇人口不多,此时湿热的街道上更是只有稀疏的几个赶路人。
陌生的、破旧的街道,此刻仿佛成为了两人畅游的天地,脚下的屋檐和土地忽远忽近,珠玑的尺寸也在这飞跃中发生了新的变化。
在又一次荡过无人的巷尾时,段呦呦短暂地扔下端庄和矜持,畅快的将心里的情绪和不适一并喊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喊,段呦呦心里轻松了不少,重新以这奇异的视角再一次打量这座简朴的小镇。
段十七双手握拳置于腰腹,紧紧的托着段呦呦的膝弯,感受到她的呼喊和情绪,微微朝她的方向倾头,眼尾也被染上些许笑意。
段呦呦一遍遍穿过逐渐熟悉起来的街道,然后再探索远处的沙滩。
段呦呦攀在段十七的身后,大胆的任他将自己带到屋顶,越过低矮的小巷,穿过无人的路口,从东边的街市跨越大半个珠玑,乘着风滑到西边的树林沙滩,海风吹散街道上的湿热,吹过两人因兴奋而晕红了的脸庞。
“十七,放我下来吧。”,段呦呦拍了一下手下的肩膀,清晰的看见他后颈的汗珠汇成线,隐入衣领。
段十七弯腰,等背上的人站好后才站直转身。
两人坐在树荫下的石块上,海风吹开他们脸上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清凉又柔和。
“十七,今天谢谢你。”,段呦呦看着一**被冲上岸的浪花,真诚的开口。
段十七看着段呦呦的侧脸,静静站在她身后,听到这句感谢,眼眶里竟蓄起湿意。心里明明是开心满足的,只是一张嘴,就会冒出哽涨的涩意。
海浪声与“潇潇”风声交错低吟,此起彼伏,填补此时的宁静。
直到段呦呦再一次开口,“十七,你会出手伤我吗?”
“不会。”,段十七回答的很笃定,让段呦呦莫名地想相信他。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你会骗我吗?”,段呦呦感受着海风的味道,语气里透着些许期待。
段十七站在斑驳的阳光下,灼热刺眼的光线随着树影的摇晃一下刺进酸胀的眼眶,在段呦呦说完的瞬间,一滴泪收不住的滑到胸口的衣襟上。
“不会,保护小姐是我的任务。”,段十七的声音有些嘶哑。
察觉到段十七语气里的推辞,段呦呦不满地回头瞪他,却意外撞见那滴消失在黑色衣料上的泪珠。
“……你哭什么?”,段呦呦因为这滴泪愣是发不出脾气,转而郁闷地安慰他。
段十七悄悄捏住大腿,逃避似的将目光移向别处,看着踩在石块边缘的青玉色绣花鞋。
“今天的那朵花是你找来的吧,在哪找来的?”,段呦呦看着段十七湿润的眼角,突然想到她在窗台接住的那朵小花,她还没见过这种花。
“进城门的时候发现的。”,段十七又忍不住抬头看她,“小姐要是喜欢,我待会儿再带你去看看。”
“为什么要给我送花?”,段呦呦捏着腰间的白玉挂坠,有些不解,从酒楼到城门的距离并不近,是为了讨好自己?
“它很好看,进城时我顺手采了一株,刚好看见小姐坐在窗边,也许它能让小姐开心些。”,段十七抬手擦掉眼边的水渍,声音隔着海风和手腕,一点点往外传。
好吧,巧合还是刻意讨好,此刻也没那么重要了,“我今天很开心,谢谢你,十七。”
段呦呦今日所有的落差和闷涩,都在刚刚那一通走街串巷的奔跃中,随着一声声的呼喊消散了。
她看到了珠玑的破旧和杂乱,也看见了阳光下那些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洗得干净整洁的衣衫,还有那朵开在城门的蓝色小花。
那是不同于都城和涯城的另一种味道,像是段呦呦之前在初遇小饼时看见的,藏在灰扑下的顽强和坚韧,她喜欢这种味道。
这种味道让段呦呦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好像之前在哪里也曾看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两个人又在树荫下吹了会儿海风,直到空气里的热气开始消散,才顺着来时路飞跃回去。
来时小半个时辰,去时,却一阵风似的,又轻又快。
段十七转身离开时,听见段呦呦说,“十七,等阿姐回来后,我会跟她说你是我的护卫,你可以在我身边完成任务,不用再躲着了。”
修修补补了近八年的残梦,段呦呦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将这妄念补全了大半。
“好”,段十七说得很轻,像带着笑的叹息。
段十七站在门外,无声地笑了起来,眼泪成串的顺着下巴滑落,脖颈上妖艳的一抹红在喘息间被轻微的扯动。
段十七这回没有被丢下,他很开心了。
临近傍晚,段明漪还是没有出现。
段呦呦和金线坐在酒楼大厅,担心地等着段明漪,直到约定时间过后,她依然没有回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段呦呦只好将心事藏在心里,让金线把几个掌柜和王管家全部都喊来。
按照段明漪之前给她说过的计划和四位掌柜一起分工合作,段呦呦将珠玑镇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子分成五份,每人负责一份村子的采买工作。
在和他们一起商量的间隙,段呦呦还是止不住的一次次看向敞开的大门。
段呦呦没等到段明漪,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来信,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阿姐向来行事稳妥,这回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回到房间后,段呦呦立马坐到桌前,提笔写下两封信,准备明天一早就将第一封发至段明漪下榻的邸店,第二封信等到傍晚时,再发至江南布庄。
和商队离开段府那天,段呦呦听到了阿姐和父亲的谈话,要是没有记错,父亲和母亲此时应该已经到江南布庄了。
写完这两封信后,段呦呦就躺到了床上,强行让自己尽快入睡。
明日一大早她还要和王管家一起下到村子里采买珍珠,耽误不得。
屋外
段十七一个人坐在房顶,一边注意着段呦呦房里的动静一边回想她和自己说过的话。
圆月下的黑衣少年,满足地勾起嘴角,拽着少有的愉悦,难得熨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