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尚在世时,曾评价我“七窍琉璃,国之栋梁”;我的母亲则不然,她觉得我更像是“雪风玉姿,多情公子”。
这么看来,也许母亲更了解我一些。我幼时做什么都出彩,也不曾动过入仕为官的念头,更不要说一国之君,平日好诗词、好琴曲、好传奇,就是不喜玩弄权谋、搅弄风云之事。
然而自我为奴,日日钻营此事。
我依稀听闻,文夔那个时候与父亲是常抵足而眠的兄弟,虽然我未曾见过他,但也知道这个父亲的义弟,堪称一代枭雄,不然也不会惹得当时最有名的美人——我的姑母这般倾心,但是文夔有妻,对我姑母视而不见……
后来文夔成了天子,过了几年父亲造反,秦家灭三族,只留下姑母入宫为妃,我们几个发配为奴……这些事过得太久,我都要忘记了。
“此番是奴之过,愿请大人秉公处罚,只是逸已为奴身,将往肃北,罪不至死,罚无可罚。”这是一个谎言、一场骗局的开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着实令人猜测不透。可是她眼里的光,我再熟悉不过——曾经我的父亲眼中,也有着同样的期待。
“辅佐也罢,庇护也罢,只要你我安好、旧人安好,我便不再多思。”我一度是这么想的,她待我和稚幽,如对朋友,如对知己,只要她还能庇护秦家,跟着她也无所谓。
但是后来,她在学堂与苏夫子争辩,论点石破天惊,她说“懋卿心中所缺,定不让万民有失”,令我也倾佩不已。我开始反省,也许是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她是个坏人。
第一次察觉到她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主君,而是更亲近的人,是在她殿庭受罚之后。
我一直清楚,文懋卿与我对彼此的猜忌心知肚明,所以饶是她平日待我们再好,我总是保留三分真心。
但是这次,她愿意用辛苦筹谋了一年多的权力和地位,换效忠她的十三人性命。她说“走吧,公子逸、公子稚幽,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她说“若你等想另谋其主,我绝不阻拦”,她挑破了我们之间的利用,可我的初衷已经变了。
我承认她是不一样的。或许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我总不愿相信,在与她相交之后,在见识过简昭的肆意、简舒的爽朗之后,我知道她一定是一个纯良之人。
她是用阴谋包裹的无暇璞玉。
灯会那天,这块璞玉柔软白皙的手递来玉冠,说是提早代社神予我祝愿,那时我已然看到她为了百姓如何奔波,也已想通她让我结交世家公子并非拉拢世家,而是为我们兄弟二人保驾护航,我那时想,她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心思不一样了呢?
是十七年三月十五,看见她乘坐的轿辇在火光于爆炸声中灰飞烟灭的时候?抑或是更早?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中,在感受她温柔包容、机敏狡黠的时候?
我说不清楚,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差点也跟着死了。这支奇怪的护送队伍,我想将他们全部杀死!仅存的理智将我从暴怒边缘拖回来,文懋卿是何许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
我从未怀疑过她的判断,一如相信我自己。联想到她先前的反常行为,我意识到这只是她金蝉脱壳之计。于是我一路追,追到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追到她终于为我停留。
她的气息很好辨认,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感受着她坐在我身边,抚摸我的眼睛,白色的天地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
真好。
那时候我在想,从此要好好保护这个人。如果可以,就让我永远在她身边吧,我陪她一起长大。后来我改变了这个想法,陪她长大也好,待在她身边也好,都变了。
她浑身是血倒在我怀里的时候,她额角伤疤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在想,不要陪她长大,要在她身前先她一步长大;不要只陪着她,想要拥有她。
可是太晚了,她在麻沸散的药效之下说为我取字,想到的却还是咏微。是我慢了一步,是公孙一太快了。在阴谋与漩涡之中,只有他独善其身,所以他最早听从了自己的心。所以他赢了所有人。
也许雪盲那天我说会找到她,却错过了她的那天,就已经预示了结局。
在褚营的时候,我们与招安而来的流民相处了一段时间。村民总是笑得很灿烂,日子过得很是舒畅。
豆腐仙请我们吃她做的菜肴,很好吃;豆腐仙甚至还试图教会她,她学得很快,不过村民们也都直接又爽朗地说没有豆腐仙做得好吃,还要多做几次才能给夫郎吃。
赵芥子听了就在旁边毫无形象地大笑,连赵须弥都看不下去地尝了几口,然后用手势比划鼓励她做得很好。
这个时候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施施然走进去把她做的菜端走自己吃。被重新教育的山虎蹲在我旁边问,那个漂亮的公主是不是我的妻子。
我没有否认,因为我也很希望,这个漂亮的女子是我的妻子。
夜晚睡觉的时候,赵芥子把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去和赵须弥睡了,我在外间,却总无法入睡。
我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听见她并不安稳的呼吸、她惊醒的声音,以及她起身倒水的声音;她很细心地把烛火掐暗,可是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于是我知道了那个面上温柔的公主,原来是这样没有安全感,原来每一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度过。那时我想,倾尽一切也要护她周全,至少让她能够安心地入睡;等事情了结,也许还能陪她游历山河。
可我还是没有做到。
秦家文家的宿怨像一场笑话,宫变被囚、南下一行,一定叫她吃尽了苦头。
我开始发了疯一般找其中的细作,为她练兵,疏通宫里宫外所有能用的人。得知季臻偷摸送兵马,我让长吉集全族之力找出所有季臻府兵。姑母好几次欲言又止,可是想到文家白白被怨恨这么多年,她没有拦我。她也觉得是秦家欠文家的。
我从前总是在期待华朝安定之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可是我骗了她许多,从相遇开始,到秦家人真正的去处,文佑儿的被困,公孙一的卜算……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会怎么办?
她心中眼中的皎皎公子,不过是一个为了保全族人性命可以偷天换日、残害无辜的刽子手,是一个筹谋多年、机关算尽的小人,甚至从她还没回朝就打算利用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忽然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中。她这样好,她经历苦痛的质子生涯,经历我无法想象的折磨,却还是想着保护她的百姓,保护她的家人,虽然她总是说自己心狠手辣,却从未真的伤害过别人,哪怕那人伤害她、欺骗她,只要那人无罪,她都可以原谅他……然后疏远他。
亲君子、远小人,她总是这样的。只要我告诉她我的事,她也一定会原谅我、庇佑我和我的族人,这正是我所想的,可是我不敢,因为她也一定会疏远我,我不愿。
我瞒着她我的黑暗与丑陋,给她看一个萧萧肃肃的公子,一直到最后,我都是她眼中干净的公子。
后来她终于回来了,可我却要死了。
我在心里怪罪自己,怎么能认错呢?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人认错?
那时我太害怕了,想到她可能会死,一时不能思考;但是想到我会死,我也很害怕,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啊?少了秦逸,这个世上还有没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伤?
我拼命地写信,全部都写给她。陪她长大也好,待在她身边也好;比她先长大也好,拥有她也好,都再也不可能,我会停在这里,她还要走下去,最好一百年都不要见。
高高挂月亮,
儿郎跳花墙,
一藏藏个小姑娘;
这儿农耕忙,
那里香满堂,
早早开门百花香;
阿爹学木匠,
阿娘送茶汤,
回家一起看月亮;
回家一起看月亮……
我又唱起这首假的乡谣,是专门唱给她的,是我对未来的希望。
我不是一个仁慈有大爱的人,所求不过是现世安稳,亲友俱在;若是顺利,也许还能游览天下志怪,阅尽天下奇书。
只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她爱万民,我便随她爱这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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