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十二月,上元城外建起流民营地,康健者每日领通行证入城以工换刀币,有疾者医治完全后亦可如此,攒够刀币则有董家军有条不紊地护送流民离开上元,回乡或前往华朝其余城池。
上元似乎又恢复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十二月初七,姜女史急匆匆入殿为文懋卿梳妆,说是文天子遣禄正来请文懋卿上信阳殿。
“父王还未下朝,姑姑,吾现在去是不是太早了。”
姜女史却庄重跪下拜道:“长王姬,天子请王姬入朝议事。”
禄正在旁恭喜道:“能入朝议事者非储君不可为,天子这是属意王姬呢!”
文懋卿大惊,复而大喜,只是转而她又想到虞齐两家的狼子野心,不由担心他们会撕破脸直接反了。
这时文懋卿也想不得许多,任宫人打扮、着朝服、引路,直至一步步走到信阳殿天子脚下,以臣礼跪拜文夔:“臣文懋卿拜见天子,愿天子福寿绵长。”
“起。”文夔神色淡淡,不辨喜怒,“懋卿率谢家诸人、宫中诸位小臣治理、安顿流民有功,如今上元流民虽归家,可西南流民依旧为患,不知懋卿有何进言?”
想来朝中大臣已经是讨论过这一话题了,文懋卿咽了咽喉咙,她毫无眼线,不知道文夔的意思,如今骑虎难下,只能老实作答。
“臣以为,西南流民住所接壤谯蜀,因谯蜀多次侵扰、天灾又多,土地无法耕种、粮食没有收成,人民难以生存,这才纷纷迁徙,因此当从农工兵入手。”
文懋卿看了看文夔,继续道:“西南地势复杂,耕种不能用平常方法,却可以利用西南山川水脉。两川之间的坝子土壤肥沃,是耕种的良地,虽不能大面积种地,但可以数量铢积寸累。另外,西南天灾频发,是因当地百姓无节制开采山土,若能移植树木固土、培本固元,又加以人工防范,想来今后至少有田可耕。甚至可引入蛮夷作物,懋卿浅薄,不知谯蜀那边有什么粮食,但既然能在谯蜀生存,便可在西南存活。”
“陆羽,你以为如何?”文夔问道。
冬官府司管水土草木器货等事,文懋卿也想一听陆大司空的意见。只见陆羽上前赞道:“臣以为,王姬所言甚是。臣之部下也试图在西南诸地安排农耕,只不过流民无居所,地方条件不好,难以成耕地。”
文懋卿悄悄点了点头,文夔看见她小动作,心中笑她沉不住气,却还是公事公办道:“懋卿可有解法?”
“臣以为,流民不愿定居,是因为无地可种,而无地可种、无工可为又促使流民再度迁徙。若能安居,谁不乐业?不如先安排冬官六府改善西南地方条件,耕土先沃土;再派武装、刑狱保护地方,以免民斗……”
“噢?”文夔又问道,“懋卿可知这么安排,上元六府六司、边境之师和秋官府司要派出不少人。”
“禀天子,无须多人,只须派遣掌话者前去,雇流民参与六司工事、驻守土地、掌刑法实施,掌话者定期向天子禀明情况,保障一方安定。”
“天子!”“天子……”文懋卿此言一出,冬官府司陆羽、秋官府司虞冲率先坐不住,竟统一战线出声反驳。
“此举未有先例,贸然实施,恐怕流民生变叛乱啊!”
“长王姬所言,与诸侯国何异?臣唯恐各诸侯以为天子对其心生不满……”
“乱者,为定也。流民若有田可耕,有衣可穿,有屋可居,只会感念天子开恩,怎会再生动乱?”文懋卿先是反驳陆羽,转头又答虞冲,“这自然与诸侯国又有不同,诸侯国内百姓以诸侯为尊,诸侯只要向天子纳贡朝觐、镇疆勤王,而懋卿所言西南治理,却依旧以父王为尊,百姓依旧是父王的百姓,农工刑狱军,皆听从父王一人。”
华朝至今府司之中都是世家、诸侯等贵族主持,而下是罪奴、世奴等奴籍者服劳役,不曾有民上六司,下罪奴之例,更不曾有府司诸事,不听从三公六卿,只听天子一人之例。
动了他们的利益,陆大司空和虞大司寇如此反应,倒也在文懋卿意料之中,只是这其他人的反应……文懋卿感到后背一凉。
“好了,予一人累了,日后再议。”文夔拂袖而去,众臣也如潮水般散去,每个人路过她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就连褚大司马的表情也不好看,只有公孙太师拍了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走了。
她这也算是犯众怒了。
“没有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娃娃,倒是一个有野心的。”虞冲道。
朝堂之外,两个最不可能的人走在了一起。
陆羽笑了笑:“心比天高。听说她招揽了一批门客,如果尽是这样的门客,还是散去的好。”
虞司寇一笑,似有深意:“还是得吃点苦头。”
“长王姬!不好了,前头出大乱子了!说是流民和百姓械斗至数百人呢!”
十二月初十,文懋卿照旧出宫与勐平谈论安顿流民之法,刚寒暄还未进入正题,士大夫就慌张前来禀告。
“怎么回事?”
“说是流民把城里百姓的活计都抢了,又常行偷窃之事,百姓要赶他们出城,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打起来了,王姬还是先行避祸吧!”
“勐平君,你先带着谢家人离开,尤其是谢夫子,带他……去找季侯,吾怕有人对他不利。”文懋卿嘱咐道,又朝士大夫说,“去请董小司马派上元巡防军安定民心。”
二人皆是领命离去,文懋卿正要听从士大夫所言避祸,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流民入城,皆是搜身不可携带利器;出城亦是搜身不可夹私,怎么可能有偷窃之事呢?安排给他们的工事,又都非百姓谋生……”文懋卿逃离的脚步慢了下来,随即转身往民乱处跑,“这是有人想报复我呢!”
文懋卿猫在酒肆之中,外头果然混乱一片,棍子锄头一并往人身上砸,鲜血四迸。地上横七竖八已经有了好几具尸体,也有些人只是受了伤再也站不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鲜血了,那种生命逐渐流逝的寒冷和血的温热恍然又席上心头,叫她整个人浑身冰凉。她深吸一口气,仔细辨认其中怪异之处。
虽上元民风直爽,但经过训练的府兵再怎么伪装也会透露出固定的招式。果不其然,其中正有训练有素的死士,其身法灵巧诡秘如蛇……
是他们!
文懋卿怒火中烧,当初黄沙地中的刺客,也是同一批人!
她陷在报复的思绪中,未料到有人发现她藏身之地,一柄菜刀掷来,险些又要她半条命。她正要避开,有人捞她一把躲进库房中。
季臻冷声斥道:“笨到直接掉进陷阱的人,季臻平生第一回见着。”
“带了府兵么?”
“未曾。若非谢夫子所托,我不会管你死活。”
“单枪匹马,倒也是谢谢季侯。”文懋卿讽刺道。
“臻原以为你视民如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季臻似乎累了,说话的气息异常柔和,“任由百姓互相残杀,非圣人所为。”
“是有人设计吾的。”文懋卿皱着眉,可这话说出来确实有些没有底气,她想了想,内疚补充道,“懋卿的确失责了,只盼董承宣速来平乱。”
季臻用气音发出一声笑,开始思索一开始是不是对这位公主的戒备太深,也许她根本不用什么心计对付;又或者,她还是一张白纸,可以让他好好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迹。
“所谓爱民,不过是你三分真心七分虚伪。”
“吾是十分真心十分虚伪,”文懋卿坦然道,“吾身为常人,自然有恻隐之心,见善趋之见恶避之;身居王姬之位,自然以天下事为任,以天下人为重。吾多爱他们一分,他们便多敬吾一分,群臣便多赞吾一分,天子必多重吾一分,而吾也能得一个善始善终,博得佳名。”
“你所求如此?”
“说吾虚伪也好、卑劣也罢,懋卿确实没有一颗圣人心,只求自保,再求美名。”文懋卿想,也许现在所求还多了一件,那就是叫害她的人偿命,可眼前人……她不敢跟他推心置腹。
季臻看着文懋卿浅浅笑道:“求生何错之有,文懋卿,也许你想要的比你意识到的还要多,也许你能做到的也要更多。又或者是,你并不信任我。”
文懋卿疑惑看去,季臻说:“宫宴之上,季臻意识到你想要的不只是恩宠,还有权力。”
“权力多可人啊,它可以帮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季臻闭着眼睛笑道,“可你入朝议事那天,我发现你最终想要的不是权力。因为你当日所言,足以毁掉你所得到的所有权力。”
“心中所缺,由万民补之。”季臻慢悠悠地复述文懋卿在学堂上说过的话,道,“你以万民之爱为借口,以天子之恩为食,可是文懋卿,你想要变革,也许在你自己还没发现的时候,已经……”
“胡言乱语!”
季臻笑了一声,兀自寻了草垛躺下了。
文懋卿平复方才被拨动的心绪,心道季臻此人向来螫手解腕,今夜怎格外温和、头脑不清?她偷偷用余光打量季臻,却见其眉头紧锁,脸色有异。
他不会受伤了吧?仔细想想,以季臻的性子,他是不会喊痛的,念及此,她慌忙跪在季臻身边喊道:“季侯?季侯?”
其实季臻虽意识涣散,但到底死死撑着,朦胧中见文懋卿跑向他,颇有些狼狈的模样,他想开口嘲讽,可不知怎的,听着文懋卿的呼喊竟放松下来沉沉睡了过去,就像知道她不会放弃他死去。
“季侯!”懋卿见季臻彻底闭了眼,立即用手去探了季臻脖颈的脉搏,手下依旧稳定的跳动令她安心冷静下来,她将袖中帕子叠了沾酒先润了润季臻的嘴唇,又敷在他额头上降温,反复数十次。
季臻看起来要好些,但不多时又叫起了冷,懋卿便将周围干草垛全数覆在季臻身上,季臻依旧喊冷,文懋卿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喃喃自语道:“你如此相护,又怎会是刺杀我之人呢?”
她担心他失温有性命之忧,思前想后还是从身侧将他抱住,让他半个身子埋在怀中,低声一句:“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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