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季臻奉命迎使臣回朝,请王姬随臣即刻启程。”七月初一,季臻率众守候褚营之前。
文懋卿得知季臻前来,纵马到他身前,也不说话,就对他挑挑眉头。
其中欢欣自得大有炫耀之意,季臻看得明白,却生不出丝毫讨厌,看着依旧活蹦乱跳的文懋卿,他整个人竟笼罩在一种堪称愉悦的氛围中。
“王姬还要等谁?”
“前些时候请人去月氏接佑儿了,她今日与我们一道回去。”
季臻没来得及说话,达希尔与文佑儿已是在众人簇拥下靠近。
达希尔率先将契约书交给文懋卿:“恭喜王姬,回朝当是华朝第一人。”
是白山契约书。文懋卿翻身下马,贴身收在衣襟中,问:“我以为,你们要等褚小司马撤退之时把契书给他。”
“褚小司马已经听从王姬之令,从月氏尽数撤退。”达希尔笑,“王姬如此守约,我们月氏又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文懋卿也笑了:“王子如今的汉话说得真是不错。”
二人都是看向达希尔的汉化老师文佑儿,却见佑儿满目愁容,看着文懋卿依恋不舍。
“长姐……我,我不能跟你回华朝。”见文懋卿看过来,佑儿鼓起勇气道。
文懋卿一脸讶然,以她对文佑儿的了解,佑儿应当是最想回家的那个人,她美目一转,想通关窍:“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文佑儿没说话,达希尔却不开心了:“文懋卿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达希尔你们是不是跟她说不要跟我回去?”文懋卿撇撇嘴,“什么跟我回去会连累我之类的鬼话。”
她转而对佑儿说:“别听他们胡言乱语,你也是此次联盟的大功臣,大家都盼着你回朝呢!”
文佑儿眼中泪光闪烁,似是满足,又似决绝。她摇摇头:“没有人干涉我的决定,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长姐,休带怜香惜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回去吧。”
“步月登云志。”文懋卿喃喃,想到她曾经对诸多门客的承诺。
“是。”佑儿道,释然一笑,“佑儿决定留在月氏,为两国使臣,结两朝之好。”
达希尔朝将手横在胸前行了礼。
文懋卿看了佑儿许久,最终也对文佑儿拜以朝礼:“华朝公主,当有此志。”
文佑儿将文懋卿扶起来,多了丝忧愁或哀伤:“倘若我没有此志呢?”
“那你也是我华朝的王姬,是我文懋卿的妹妹。”文懋卿抬手摸了摸文佑儿的脸,“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们都是彼此的家人。”
文佑儿终是流泪,扑在文懋卿怀里,文懋卿也紧紧抱住她。
今日一别,当真是再见难期。
“是时候启程了。”季臻打断二人。
文佑儿笑着抹了眼泪,推开文懋卿:“长姐,回吧。”
文懋卿展颜,上马离去,适才走出一段距离,她回身望向月氏众人的方向,他们还没有走。山峦重叠,明日高悬,初夏之风还算舒爽,扬起达希尔和佑儿的衣摆。
只是这风,怎么又咸又涩呢?
八月中,使臣回朝。上元早已得到大败谯蜀和收复白山的好消息,夹道欢呼的百姓足有万人空巷之势,文懋卿不由惊异,她从未见过如此盛况。
她在辇中正衣冠,握紧青铜错金银凤鸟纹盖盒,从辇上端正走下来,一举一动、仪容姿态,无一不注意。
文懋卿走到城门口正下方,咚一声跪下,将手中盒举过头顶,又俯身下拜,行了大礼,起身时高喊道:“华朝嫡长王姬,助友邻、退谯蜀,不负天子望!”
百姓雀跃之音一声高过一声,文懋卿平举青铜错金银凤鸟纹盖盒,目视前方又是端正走了数十步,复又跪下,像方才一般行大礼,此次喊道:“文天子夔、邹后之女懋卿,平安归来,不负父母恩!”
从城门到宫门这长长一段路,文懋卿每走二十步便跪下行一大礼,每次的说辞也尽不相同:
“天子赐封使臣,收复白山,永退月氏!”
“天子之臣文懋卿,剿匪乱,保安宁!”
“褚家忠良,大胜谯蜀,定边境!”
“长王姬门客,安置边境流民,护民生!”
“传天子令、天子恩!”
……
及至殿庭,文懋卿余光中瞥见寺人回身小跑进殿,心道父王应当早就知道她回来才是,这是想让她继续为天家歌功颂德?
文懋卿垂下眼帘,定定心将纷乱思绪扫开,也一声高过一声盛赞天子圣明。
“懋卿吾儿,”文懋卿捧着青铜盒恭敬俯身,文夔从高高的宫殿台阶一级级跑下,却是扶住文懋卿的手,殷切问道,“吾儿,伤好否?还疼否?怎么瘦了?”
文懋卿眼睛一红,强行忍住眼泪,将青铜错金银凤鸟纹盖盒打开,取出白山契约书交给文夔。
“儿臣不辱使命。”
“好!好!”文夔伸手像是想拂去文懋卿的泪花,却终是忍住了,他紧握文懋卿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元忠!传令下去,为长王姬赐国宴……”
“父王!”文懋卿阻止道,“此乃懋卿职责所在,不敢铺张。不如等褚家凯旋,再一起庆功。”
言语间进退有度,尽显天家风范,众臣夸赞。文夔大悦:“那便将国宴改为家宴,辞青,此事就由你下去安排。”
王笙上前一步恭敬道:“禀天子,御察司尚有一案需要季侯配合调查……”
“予一人差点忘了。”文夔意有所指,“那就交给元忠去办吧。”
新任天子近侍元忠身世清白,敦厚忠仁,他闻言即刻领命而去。文懋卿跟随文夔入宫,她回身看向王笙和季臻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御察司,是监察百官之所啊!
此念一出,就像触碰到文懋卿心中隐秘而警觉的角落,刹那间一个铃铛震动,海啸般唤醒了所有绕在心里的警铃,连灵台都空明几分。
“父王,懋卿长途跋涉,只怕污秽不堪有辱斯文,想先回宫中焚香沐浴,再入家宴。”文懋卿走着忽然拽住文夔的手臂,向他提出请求。
谁都知道这是借口。文夔探究的眼神像是一把钩子,他拍拍文懋卿的手:“父王所做的一切,都不会伤害你。懋卿,你明白吗?”
“……懋卿明白。”
“让你跪拜入城,是想让上元朝臣百姓知道你为了天下付出了多少。”文夔又笑,“父王不需要你为我歌功颂德。”
文懋卿泪意上涌。文夔问:“哪怕这样,你还是要去?”
“我向主之心昭如明月,可……”文懋卿哑声道,“我不愿让忠我为我者寒心。”
“忠?”文夔阖目,双手握住文懋卿的右手放在眼下,沉默良久道,“我怎么就有你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文懋卿破涕为笑。
文夔摸着文懋卿的脸:“也罢,自古成才者,没有不撞得头破血流的。去吧。”
文懋卿跑得很快,终于在宫门追上了季臻和王笙二人。
季臻似乎有一些吃惊,他垂眸复抬起,冷声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向来如此。”
“你早知道你会被审?以何罪名?”
“勾结虞家,私自监察朝廷命官,难道还不够吗?”季臻笑,“总需要一个人出面平息众世家的怒火。”
是了,虞家倒台如此迅速,季臻功不可没。世家才不会管季臻反间计多么巧妙,他们只会害怕季臻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们。
杀一个季臻,换来天家与世家再度和平相处,多好?
“不好。”文懋卿道。
文懋卿直视季臻:“没有人要在这种虚伪的平衡里丢掉性命。季侯,我不信你没有设想到这一步,我不信你没有办法脱身,可我也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我会帮你脱罪。”
季臻深深地看着她,像是有人捧着他的心安安稳稳地放在胸腔之中:“嗯。”
文懋卿没想过季臻会是这个反应,连带面上的愤怒都僵住。
季臻忽然感叹一声:“你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他嘴角扬起一点弧度:“文懋卿,这个计划里,前边牺牲你,后边牺牲我。我尚在桎梏中,而你却能全身而退,‘若我有此机遇,未必不能谋胜于你!’,你做到了。”
文懋卿没想到季臻还记着几年前的气话,也是笑了:“高树靡阴,独木不林。是我们做到了。”
季臻难得有这样温柔的时刻,他长久地凝视文懋卿的面庞:“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嗯。”文懋卿垂眸回避他的眼神,乖巧应道,她不敢问为什么。
“长王姬能不能答应季臻一件事?”季臻问,牵过奴仆引来的马匹。御察司的人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了。
“你说。”文懋卿重振精神,“有什么能帮你的我尽量去办。”
“笨。”季臻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我想你答应我,什么都别做。”
季臻用手指敲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痛,可文懋卿还是下意识想去抚摸。晃神间季臻已然翻身上马,马匹嘶嘶吐气几声,马蹄也不安分地走来走去。
“回去吧。”季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文懋卿抬头看他一眼,依旧是清癯的面容,温和淡漠的眼神,却与以前的季臻一点也不一样。她郑重地拱手俯首行礼,缓缓背身走回宫中。
走了数步,文懋卿却发现身后并没有队伍离去的声音,因而她驻足想要看一看。
“别回头!”季臻喊道,文懋卿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仿佛刚刚季臻是在告别一般,可是季臻叫她不要回头,因此她顿了顿,还是依言向前走去。
文懋卿这个人,听话永远都只是暂时的。她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向季臻本应该离去的方向,却发现季臻依旧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身后跟着许多御察司的兵士,乌拉拉一片人,她却只看得清骑在马上的季臻的脸,一张干净的、苍白的脸,他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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