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光在楚骁军装衬衫的深灰布料上投下冷硬的影子，如同他此刻笼罩在沈知寒周身的无形牢笼。沈知寒坐在通风橱前的转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防护目镜后的视线聚焦在手中一份刚完成的薄层色谱分析图谱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清晰的斑点分离线。后颈那片被楚骁灼热呼吸烙印过的皮肤，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如同被无形的火舌舔舐过，提醒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
然而，真正的意外，往往在最紧绷的弦即将断裂时猝然降临。
一声突兀的、短促的金属刮擦声骤然撕裂了实验室压抑的寂静！
声音来自楚骁的方向。他正试图从身后试剂架第二层取下一瓶刚开封不久的浓硝酸（HNO?），用于清洗某个沾染了顽固污渍的工具。那瓶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楚骁的手腕下意识地用了点力向外一带——
“哐啷！”
深棕色的玻璃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瓶盖在撞击中崩飞！粘稠、刺鼻、带着强烈氧化性和腐蚀性的浓硝酸液体，如同一条致命的黄褐色毒蛇，泼洒而出！
目标并非沈知寒，而是楚骁自己！
绝大部分液体泼在了他及时抬起格挡的左小臂上！深灰色的衬衫袖口瞬间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溶解！少量飞溅的液滴则落在了他裸露的手腕皮肤和旁边的实验台金属边缘，立刻腾起呛人的黄烟！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楚骁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剧痛！那是皮肤和肌肉被强酸快速腐蚀、炭化的尖锐灼痛！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左手下意识地蜷缩，手臂肌肉因剧痛而剧烈痉挛绷紧，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冷汗，脸色在灯光下变得惨白。
浓硝酸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布料和皮肉焦糊的可怕味道，充满了整个实验室。
沈知寒在瓶子脱手的瞬间就已惊觉！防护目镜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他几乎是本能地从转凳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别动！”他的声音失去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一种罕见的、紧绷的急迫，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发出的嗡鸣。
他两步冲到楚骁身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污染源和伤情。浓硝酸！浓度极高！沾在皮肤上的每一秒都是致命的破坏！通风橱！大量的水！
“去通风橱！”沈知寒厉声道，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他顾不得任何避讳，右手猛地抓住楚骁未受伤的右臂上臂，将他整个人强硬地往最近的通风橱方向拖拽！楚骁因剧痛和突如其来的力量踉跄了一下，但强大的意志力让他迅速配合，咬着牙，任由沈知寒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通风橱前。
沈知寒一把拉开通风橱的玻璃门，力道之大，震得里面的瓶瓶罐罐一阵轻响。他迅速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击下来。他抓起旁边一根连接着橡胶管的冲洗喷头，将水流开到最大！
“手臂！伸进去！”沈知寒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不容喘息的紧迫感。他一手仍紧紧抓着楚骁的右臂，另一只手已经将喷头对准了楚骁受伤的左小臂。
楚骁的左臂暴露在通风橱内。衬衫袖口早已被腐蚀得破烂不堪，紧贴在皮肤上，下面的皮肤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褐色，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泛白、起皱，边缘能看到明显的灼伤和水泡，混合着焦黑的布料纤维。浓硝酸的破坏力正贪婪地侵蚀着血肉。
“嗤——”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猛烈地冲刷在灼伤的皮肤上，将残留的酸液迅速稀释、冲走，也带来了另一种尖锐的、如同无数冰针刺入的剧痛。楚骁的身体猛地绷紧，喉间再次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额角的冷汗滚落得更急。他紧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硬生生扛着这双重折磨，任由水流冲刷。
沈知寒的目光冰冷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高难度的精密手术。他死死盯着水流冲刷的区域，确保每一寸沾染过硝酸的皮肤都得到彻底冲洗。时间！时间就是阻止伤害扩大的关键！生理盐水！大量的生理盐水！
“坚持住！至少十五分钟！”沈知寒的声音穿透水流的哗哗声，清晰地传入楚骁耳中。他松开抓着楚骁右臂的手，动作快如闪电地转身，冲向实验室另一端的药品柜。
药品柜的玻璃门被他用力拉开。他的手指在排列整齐的试剂瓶上飞速掠过，精准地找到了一升装的0.9%氯化钠注射液（生理盐水）。他一把抓出两瓶，又迅速从旁边的无菌器械柜里抽出几包大号的无菌纱布、镊子和一个干净的搪瓷弯盘。
回到通风橱前，楚骁依旧保持着姿势，左臂在猛烈的水流下微微颤抖，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透过水雾和疼痛，死死地盯着沈知寒的一举一动，眼神复杂难辨，有剧痛下的忍耐，有被掌控的不甘，更有一丝深沉的、如同岩浆在冰层下涌动的探究。
沈知寒“啪”地一声将一瓶生理盐水放在操作台上，动作利落地撕开包装，拧开瓶盖。他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楚骁的左臂暴露在空气中，被冷水冲刷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粉白色，灼伤的痕迹更加清晰狰狞，破损的水泡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被稀释的酸液和焦糊的布料残渣。
“忍着点。”沈知寒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冷静，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拿起生理盐水瓶，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对着楚骁的伤臂倾倒下去！
冰凉的液体再次冲击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刺痛。沈知寒用镊子夹起一大块无菌纱布，开始仔细地、用力地擦拭伤处。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清除任何可能残留的酸液颗粒、溶解的焦糊物和污染物。纱布很快被染成污浊的黄褐色。
楚骁的手臂肌肉因这直接的刺激而剧烈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通风橱台面上。他死死盯着沈知寒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全神贯注的冷肃，防护目镜后的眼睛如同冰冷的玻璃珠，映照着惨白的灯光和他自己扭曲的倒影。专注，冷酷，高效。这不像是在处理一个活人的伤口，更像是在清理一件被化学试剂污染的实验器材。
一种混杂着剧痛、被掌控的屈辱和更深层次震撼的情绪，在楚骁胸腔里翻腾。这个看似清冷易折的化学家，在危机爆发时展现出的决断力、精准度和近乎冷酷的执行力，远超他的预料。
一瓶生理盐水很快见底。沈知寒丢掉沾满污物的纱布，又打开第二瓶，继续冲洗、擦拭。直到伤口表面被彻底清理干净，露出下面被灼伤得发红、肿胀甚至有些碳化发硬的皮肉，他才停下手。
接下来是评估伤情。沈知寒放下生理盐水瓶，凑得更近了些。他的呼吸几乎拂过楚骁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楚骁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混合着实验室冷冽试剂和一丝独特清冷香料的气息，与通风橱里弥漫的消毒水和血腥味形成诡异的交织。
沈知寒的指尖，带着医用手套的冰凉触感，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按压了一下伤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皮肤，然后轻轻触碰了灼伤最严重的中心区域。
“嘶……”楚骁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臂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却被沈知寒眼疾手快地用戴着手套的手一把按住！
“别动！”沈知寒的声音低沉而严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与他清瘦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手指如同铁钳，牢牢固定住楚骁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楚骁感到骨骼都在被挤压。
楚骁被迫停止了退缩。他低下头，看着沈知寒那只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白色的乳胶手套包裹着修长的手指，能隐约看到下面绷紧的指关节。这只手此刻蕴含着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强大的控制力。沈知寒的指尖继续在伤口周围按压、探查，判断着烧伤的深度和范围。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每一次按压都让楚骁的神经绷紧一分。他只能强行忍耐，目光死死锁在沈知寒低垂的眼睫上，感受着对方冰冷的专注和自己体内翻腾的痛楚与某种被强行点燃的、更为原始的东西。
“深二度烧伤，部分区域可能达到三度。”沈知寒终于下了结论，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他松开按压的手，直起身。“硝酸灼伤，需要中和残留酸性和预防感染。碳酸氢钠溶液。”
他再次转身，走向药品柜。楚骁的目光如同黏在了他的背影上，手臂上火辣辣的剧痛混合着被对方强行按压、探查时留下的触感记忆，如同烙印般深刻。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暴露在空气中的伤臂，再看看沈知寒有条不紊翻找药品的身影，一种强烈的、被彻底剥开掌控的荒谬感和另一种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吸引力，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沈知寒很快拿着一瓶碳酸氢钠（NaHCO?）粉末和一个干净的烧杯回来。他用量筒取了适量的蒸馏水倒入烧杯，然后快速加入碳酸氢钠粉末，用玻璃棒迅速搅拌至溶解，配制成饱和的碳酸氢钠溶液。溶液呈现浑浊的白色。
他将溶液倒入弯盘，用镊子夹起新的、厚厚一叠无菌纱布，浸透饱和碳酸氢钠溶液。
“会有些刺激。”沈知寒只是简单地陈述，没有任何安抚的意味。他拿着浸透溶液的纱布，毫不犹豫地、稳稳地敷在了楚骁左臂的整个灼伤创面上！
“呃啊——！” 这一次，楚骁没能完全压抑住痛呼。碳酸氢钠溶液接触到被强酸腐蚀过的、暴露的神经末梢和破损组织，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另一种灼烧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同时刺入！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通风橱的金属框架上，发出一声闷响！左臂剧烈地痉挛，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试图甩开那带来酷刑的湿冷敷料。
“按住他！”沈知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命令口吻。他这句话是对着门口喊的，但门口空无一人。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因剧痛而身体扭曲、眼神都有些涣散的楚骁，厉声道：“楚队长！不想这只手废掉，就给我按住！”
这声厉喝如同鞭子抽在楚骁混乱的神经上。废掉？不！剧痛和强烈的生存本能瞬间压倒了身体的本能抗拒。他猛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抓住了自己受伤左臂的上臂！如同给失控的野兽套上枷锁！手臂的肌肉在右手的钳制下疯狂跳动、颤抖，却无法再大幅度移动。汗水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和后背的衬衫，他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眼神因为剧痛和强行压制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沈知寒，里面翻涌着狂暴的痛楚、被命令的屈辱和一种濒临失控的凶光。
沈知寒对那骇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专注得可怕。他一手用力按住那剧烈颤抖的、覆着湿冷纱布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拿起新的、同样浸透碳酸氢钠溶液的纱布，一层层、严密地覆盖上去，确保整个创面都被碱性溶液中和包裹。他的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无情。汗水也从他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消失在实验服的衣领里。防护目镜后的眼睛，像两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时间在剧痛的煎熬和沈知寒冰冷高效的处置中缓慢流逝。当最初的、最剧烈的中和痛感稍稍平复，转化为持续的、钝重的灼痛和麻木时，沈知寒终于停下了覆盖的动作。他用绷带将厚厚的敷料小心地包扎固定好，动作依旧利落，但少了几分之前的粗暴。
“暂时处理好了。这只是应急。”沈知寒直起身，摘下沾了污迹的手套丢进废物桶，声音带着处理高强度工作后的轻微疲惫，但依旧冷静。“必须去医院进行专业的清创、抗感染和后续治疗。硝酸灼伤容易深层坏死和感染，不能耽搁。”
楚骁靠在通风橱冰冷的金属框架上，大口喘着气，如同经历了一场酷刑。左臂被层层包裹，麻木和钝痛交织，暂时隔绝了外界的刺激。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站在面前的沈知寒。
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沈知寒的脸色也有些苍白，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紧贴在光洁的皮肤上。他微微喘息着，白色实验服的前襟沾染了几点不起眼的污渍，是刚才溅到的生理盐水或碳酸氢钠溶液。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珠，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楚骁此刻异常敏感的视线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的脆弱感。
然而，当沈知寒的目光重新落回楚骁脸上时，那点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修复好但依旧充满危险性的实验装置。他的视线从楚骁被汗水浸透的、狼狈的脸，滑到他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最后落在他依旧死死抓着自己上臂的、青筋暴起的右手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血腥味、焦糊味和未散尽的硝酸气息。通风橱的低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刚刚经历爆炸、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
楚骁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松开了自己钳制左臂的右手。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颤抖。他看着沈知寒，喉咙里像是堵着砂石，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痛的胸腔里挤出来：
“你……” 他顿住了，似乎想说什么，质问？感谢？还是更深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血腥味的低语，眼神锐利如受伤的猛兽，紧紧攫住沈知寒：“……手法很熟练。”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是试探，也是某种被剧痛和被迫依赖点燃的、更加汹涌的侵略性。
沈知寒迎着他的目光，防护目镜早已取下，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深水，清晰地映出楚骁此刻的狼狈和他眼中翻腾的暗火。他没有回答关于手法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疏离，指了指门口：
“楚队长，救护车或者你的车，选一个。你的伤，这里处理不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那冰冷的命令、那近乎残酷的按压，都从未发生过。
但空气中残留的气味，楚骁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绷带，还有两人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这狭小的实验室里，无形的角力第一次被滚烫的化学灼伤和冰冷的被迫接触所打破。胶体已然接触，留下的烙印，远比皮肤上的伤口更加深刻，更加灼热。
楚骁盯着沈知寒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住通风橱边缘，咬着牙，借力让自己站直。高大的身躯因疼痛和失力而微微摇晃，但眼神却更加凶悍、更加专注地钉在沈知寒身上，像一头受伤后反而被彻底激怒的猛兽。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但他走得异常坚定，目标明确——不是门口，而是沈知寒。
沈知寒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空气再次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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