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这事儿么,那是越早越好,“哄”的那个脸皮厚点儿,心一横,嘴上抹点儿蜜,说一顿甜话软话,也就好了。被“哄”的那个此时满心等着另个来哄,两厢凑凑,对上了,顺坡下驴,心气儿顺了,顶多再嗔两句,还能怎么闹?最怕就是这俩这样的,一个顾着“爹”的面子,另一个死等他一句答话,一个想着“一句答话就这么要紧?!那俩跟我啥关系也没有,我答啥答?!”,另一个想着“你就爱这么不上不下的勾着旁人,多少年前就这样!”
虽说这城围的时日长了,里外的人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外边的人想着还不到打进去的时候,里边的人想着谅你也不敢打进来,两边的日子都越过越稀松,但到底是在围城,主帅与驻地的将官别扭闹得,连周围的人都看出端倪来了!老有不知深浅的人来问究竟,把三变烦得,从“猪笼草”变回了“牡丹真国色”。这货一天天不言不动,端着架子,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弄得周围人越发摸不着头脑。
最后还是口无遮拦的林征戳破了这货的心底事,他小心翼翼问他:“头儿,你和龙副将闹啥别扭呢?不至于的吧?按说咱们都是‘外来的和尚’,想要念好经,不还得靠人家本地将官么?你看,大小金川的地形多么复杂,咱们围霍格都围了一年多了,这横货还没被围死,肯定是有其他咱们没发现的门道……”
这货连日来一直闹心,忽然被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戳破,他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半晌不言语,林征还以为要挨他一顿捶,没想到他叹了口气,问了一句,“连你都瞧出来了?”
“……可不是怎的?你俩都好几个月没正经说话了,也就是主帐议事说上一两句,平日里龙副将可是主帐的‘门神’,几时都见他紧粘着你,就跟狗儿护食似的……”
三变横他一眼,他声儿就小下去了,“不是……头儿,咱就是这么一比方,没别的意思,你就说是不是这么个状况吧!哎,他们还算过,除了主帐议事,龙副将已经有八十来天没进过主帐、九十来天没进过你住的小帐了,前后转变这么大,长了眼珠子的都能瞧出来吧!”,他边说边瞄三变的面色,见他不像是要赏他一顿乱捶的模样,胆儿就肥了,“虽说不知道你俩为啥闹别扭,但人不是说了么‘父子没有隔夜的仇’,你这做长辈的,好歹也容让小辈几分,抬抬手这事儿就过去了……”
三变被他这句话噎了个倒仰——啥叫父子没有隔夜的仇?能不能别把“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套过来用?!啥叫“这事儿就过去了”?找茬儿的人是我吗?!
“你等会儿!你说谁不容让人?!”
“我没说是你,我说的是总有人要先开口破局!你都当人干爹了,还不先开这个口么?”
“……我知道了,你就是来给我添堵的!你咋知道是我过不去,不是他过不去?!”
“是是是,是他过不去,那不也是你让他过不去的吗?”
三变暴跳,揪住林征一顿撕,撕得他嗷嗷叫唤,却也死顶着不跑,就见这家伙退到营帐门口,做好蹿出门去的准备了,才支吾道:“人外边儿都传说是你领回来那俩人……把龙副将‘醋’着了,问你讨说法儿你又不给,这才与你置气的……”
三变一蹦三尺高,炮仗似的骂道:“你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醋啥醋!都啥乱七八糟的!”
林征早已蹿出丈八开外,三变这颗炮仗炸他不着,“我说头儿,外边传言要是真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谁说干儿子与干爹就没有醋的?亲儿子与亲爹还醋呢!生了一堆的儿,还从外边儿领回一个,家里那堆能不操心自个儿的家产么?!”
三变忍无可忍,拔下一只鞋朝他扔去,这小子是属兔的,“嗖”的一声就蹿没了,鞋落了地,三变孤零零一人对着他脱兔一般的背影骂“舅子”……
这顿骂过后,三变罕见地动了去“哄人”的心思,但也就是动动心思,真要去,又提不起那个劲头,这么一日日延捱着,忽然有一日,两边猝不及防碰上了。
那人定定看他一眼,一眼当中,目光四处出击,从头到脚都看足了,才把目光收拾好,垂头快步往别处去,像是怕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三变看得窝火,叱他一声:站住!你那别扭要闹到啥时候?!
那人只站下,并不回转,像是在等他追过来。
三变却兀自拗拧着,并不追过去。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三变呼出一口气,心一横一股脑地把在肚里憋了仨月的话倒了出来:“当年不是你,是别人,到了那样境况,我也会带回去。既然那老僧将人托付予我,我便要全其始终……”,其实还有半句话来着,“但我不会把另个人带回帝京,带给阿祖看。”
当年他之所以半遮半掩地弄了个“干儿子”回去,就是因为当年的龙湛多少有些像那个被闷死在他躯壳里的“野小子”,或许就是那么一闪念——同病相怜吧,他们都缺爹少妈,都对爹妈之类的亲情不经意地流露过向往,说到底,就是凑巧,当时的龙湛凑了当时的陆弘景的巧。这样的巧,后来再也没凑上过,就算是当年,换个人也凑不上,所以就算是捡了,他也不会认作干亲,更不会往帝京带。
可这半句话,他说不出口,不单只是要面子的事儿,就觉得但凡说出了口,就要被人“拿”住了似的。
那人听他话声,总觉得他话未说完,还在等着,谁想他就这么静下来,再不说了。
倒是意料中的答话,这才是他认识的陆弘景,不是么?这样软烂脾性,才有那一海挡不住的干亲,才有现如今的他,才有这三千丈的烦恼。都是意料中的,连心头那针扎一般的痛也是意料中的。他说不清到底有没有暗暗期盼过这样的陆弘景,会给出另一套全不同他脾性的答话来,比如说“当年不是你,是别人,我不会带回去,顶多找个好人家好好托付,也就对得起人家了。”。可能么?他心知肚明,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或者问他,“那天来找你那个苗妹呢?人家都把你的待洗衣物从我手上抢过去,要替你洗了,你还要说什么?”,这种话问得出口么?况且那苗妹说的还不止这些,女子到底心细,一眼就看穿了这段名为干亲的关系底下暗涌着的实情,她说,“听说君则哥家中数代单传,情路尤其坎坷,子息特别艰难,若是搞了断袖……那陆家岂不就要断子绝孙了?”,说完还颇有深意地觑他一眼。
也是,陆弘景从未给过谁然诺,说句难听的大实话,那些“谁”,包括他在内,都是“自作多情”。但那又如何呢?他就爱自作多情,就爱幻想他们两情相悦,就爱强求,况且他还有这层“关系”,他得好好用。
“这就是你要说的?”他听见自己开了口,还听见自己压低了嗓门儿调配出来的“委屈”。
这就是你要说的?憋了仨月就这一句话?没别的了?
“……对。”即便是从他话中听出了“委屈”,三变也没别的可说了,毕竟能说的都说完了。
“好。”那人说完这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转天他就请调去仙女关换防把守,直到一年之后攻入霍格官寨,他们都没再见上一面。
别说见面,连书信都没有,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干爹与干儿子闹别扭,但干儿子不这么想,他想的都是情情爱爱,当年从军征是为了谋得一份前程,好配得上他那心上人,现如今从西南跟到江南,又从江南走回西南,都是为了心上人,若说他心上装着什么“天下”与“万民”,那是没有的,像他这种人,见多了人情冷暖,遇事总想着能为自家争得几分利益,其实普天之下绝大多数的人都差不多,只不过他的“争”都摆在了明处,比旁人更惹眼罢了。
至于三变,他也觉得干儿子是在闹别扭,觉得归觉得,他也没想过要再追过去,一来他觉着这厮气性大得紧,就这么一句话没答到他心坎儿上,他就敢给你甩脸子,再追过去,还不得蹬鼻子上脸啊!二来他觉着他去了仙女关也好,老铁的事儿出了之后,朝堂内外、明里暗里都在顺藤摸瓜,他是老铁引荐到理藩院的,后来又在西南呆了这么些年,刚好他们围霍格官寨又不顺利,几条线凑一块儿,他还是去仙女关的好,一来避嫌,二来避险。既是避嫌,两头没有书信往来最好。
倏忽过了半年,又到一年将末,三变围霍格官寨,看看要将满三年了,这是他们这队人在这儿过的第三个年节,头一个年节,围城内外的人都格外小心,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被对方寻出破绽,攻将进来或是杀将出去,内外的人都是全幅披挂,没人敢敞开了吃喝;到了第二个年节,双方大致摸出了对方的路数,轮换着吃喝是敢了的;今年这个节,还有十来天才到元夕呢,官寨就派人送来十好几坛酒,还有几头牦牛,说是要请他们的客,可谁敢下嘴呢?又不能不收,不收还怕被对方看轻了。就收,收了还得回礼,人家送酒,你就不能再回酒了,回酒显俗!光这个回礼,就让三变愁得眉毛打结。思来想去,最后这货自掏腰包,送了霍格一柄金如意。这金如意既不能小了也不能大了,小了丢庆朝的面子,大了与他薪俸不衬,言官们便要蜂拥而起,啐这货收受钱财,坐赃不义,啃都要啃下他一层皮!
这份礼送出去,事儿了了,也该过年了。哪怕不能正经过一个年,那该走的章程总得走一走吧?腊月二十三总该祭个灶吧?腊月二十五总该扫扫尘吧?虽说没个妥帖的安身处,虽说年纪越大越懒怠动弹,但看底下一群小兵卒兴兴头头地忙前忙后的,总不忍心扫人家的兴,所以三变就随了大流,跟着把腊八粥熬了,腊八蒜吃了,祭灶的糖瓜不知是谁的手艺,甜得齁了,也吃了几块,还提前一个来月给阿祖写了一封家书,看看时日,这时节也差不多该送到她手上了。今年又回不去了,虽然她从来不问,但他不能不提。想都能想见她见信之后那份失落。说不上为何,打从他那便宜爹故去后,他是越来越怕与阿祖单独相对,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能聊一聊边关风物、家长里短,之后可聊的就越发有限,总是怕一个不经心便聊到他爹娘那头,哪怕是再经心,也总有避不过的时候,一旦触及,接下来就是冷场,说再多话也暖不回来,他们两人总是匆匆忙忙接两句话便快快收场。这样境况,他也说不好是不是不回去还好些。
三变坐在营帐中,对着大小金川的布防图长叹一气。
往时在帝京过年,家里家外都要应酬,天南海北的干亲们听闻他回了帝京,也都不约而同地往那儿凑,热闹是不缺的,闹到了烦人的地步,也就没那多余的心思去愁肠百结了。今年人在边地,又是战时,有那想凑上来的干亲也被三变软硬兼施劝熄了心,又因他品级高,手底下的兵卒们并不敢和他敞开了闹,所以说今年这个年是真清净了,尤其是过了午夜,夜深人静,他巡过一圈营地后,更是静出了境界。人就是不能静,一静就想得多,先想到这鸡肋一般的围城,后想到老萧那头不知几时能从一堆麻烦当中抽身,再就不免要想到阿祖,又由阿祖想到爹娘,想伤了心,硬起心肠不想了,过了没一会儿,又满脑子都是伤心事。伤心事过了几遍,终于还是要想到干儿子那头。一开始是恼的,恼个死舅子的气性这般大,都年节上了居然没有只字片语,白瞎了老子那么些钱粮了!平日里为着避嫌,不写也就不写了吧,到了年节,还挂着个干亲的名义,从仙女关到这儿也就几日的脚程,差个信使送封报平安或是叙寒温的信不难吧?!咋想的他?!恼过后又恼不起来了。不是么?他不来惹你,你嫌他,他过来了,跟影子似的站你背后缠着你,难分难解,这时候你又给不出什么,何苦?别再提说想像人家普通干亲似的处着了,所谓父慈子孝之类,打从多年前他那份心思摊在你面前起,就不可能了,你和他都知道不可能了。你自个儿怕寂寥,就习惯性地又想转回去他那儿讨点儿余温?哪有那么好的事?
深山远客,难送归人。
三变默默念着这句话,又是一个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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