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家老宅，三变在门口站下，看前些年在门前种下的一棵海棠树这时长野了，开得满是花。这些年来，多少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最后留下来的，却是这个连庆朝话都说不利索的蛮子。这到底算不算命中注定，他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着造化弄人，弄得他无话可说，不服不行。他服了。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该如何周全这等破事儿，左想右想都是周全不了，只能破罐破摔。是时候找阿祖说说话了，说不定话说到那个份上，破事儿便“水落石出”，不那么突兀了呢？然而他还是想的太好了，回家小半月了，他与阿祖大大小小聊了不少趟，结果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他们聊的要么是大小金川的见闻，要么是帝京哪家娶了新妇或是添了人口，都是家长里短，他插不上话头，往往是坐坐就罢。再加上他那帮干亲三年多没见他了，争着请他过去吃酒，他没心思吃，借故推脱，推来挡去，把好几个干亲都开罪了，就这都没心思管，他就单是发愁那时不时要发作的鬼蛊。
回家的小半月里，发作了几回，不敢在家里弄，就跟偷情似的在外边赁了一处小小宅室，逢到有征兆了，他就出门往那儿走。他先走，蛮子等他走了有一程了，再默默撵上。进了宅室，门一关，要多不像话有多不像话。完事儿之后，蛮子圈他在怀中不放，过了许久才放。而后蛮子悄悄下床，忙进忙出，又是弄水替他揩抹，又是熬汤水喂他，都说了没胃口了，蛮子还是不肯放过他，定要他喝完他手上端着的一小碗补药。头次喂他，他发气砸了碗，瓷碗碎裂的响动过后，就是静，他看到那碎瓷片溅起来割伤了蛮子的右颊，血一滴滴渗出来，漏到地上，那点良心跟着作痛。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是憋这一股邪火，这股邪火焦杀，整日炙烤着他，只要脑子稍有空闲，便要往这上头去。两个他觉得都亏欠了的人，满嘴说不出口的话，再加上一肚皮的邪火，足够让他失态了。他砸了碗，失了态，良心发痛，默不作声地反省自个儿作为，之后蛮子再喂，他便将碗抢过，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说一句想独个儿歇息，叫蛮子先走。蛮子从来都是令行禁止，他让来便来，让走就走，与多年前那个惯于和他对着干的干儿子似乎不再是同一人，或者说是蛮子刻意让那个“干儿子”死去，好让他区分清楚，搂着你与你温存的，不再是那个“干儿子”，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当然，这些话对着三变是说不出口的，那他只能找另个人说了。既然你陆弘景这么难开口，我就帮你开这个口。
在三变还不知道的时候，龙湛就寻了一个他不在屋的时机，与陆太夫人深谈了一番，谈的什么无人知晓，大约离不开三变身上的鬼蛊，和那刁钻的毒性吧。陆太夫人听闻前因后果，也不见得多惊讶，想来是陆家子孙身边来来去去的各色人等，让她把稀奇都见完了吧。但即便不惊讶，也不见得立时就能把这种事情容进心里。她面前这个肤色微黑，身条高大的年轻人，如多年前头次来家时一般沉默着，若有不同，那就是他身上本就不多的一点稚气褪干净了，只剩下少年老成，不说话时，给人城府颇深之感。他只陈述事实本身是没错，态度也足够诚恳，但透过这副少年老成的皮囊，她看到的是一个志在必得的猎手。而这次，确实是他们陆家理亏在先，于情于理都得给人一个交代。本来她都相好了几个与陆家门户相当的闺秀，打算趁着这次陆弘景归家，把他的婚事提上日程，谁知还能有这样意外。看来，婚事是说不成了。
到底是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雨，陆太夫人面上十分平静，也未当场许下然诺，只回说她知道了，陆家会给他一个交代的。之后，这次还算平静的对谈就到头了，龙湛朝着陆太夫人深深鞠了一躬，悄无声息地退走。陆太夫人看他笔直的一条背影，有些恍惚。其实，她的忧思并不在“男婚女嫁”或是宗嗣传承上，而在陆弘景的退路上。她不知道自家曾孙在这件事上到底作何想，两人虽则在蛊毒的兹扰下有了肌肤实情，但在蛊毒之外，可有一二分的真心意？若是没有，如何捱过这数十年的风雨？她得亲口问他，听他亲口评说这桩事体。
这日暗晚，陆太夫人让底下人将陆弘景请过来，曾祖与玄孙聊了一会儿家常。当时三变还以为这是一次稀松平常的对谈，结果阿祖忽然转了话头，直切要害，问到他一直说不出口的破事儿上，他全无防备，人是懵的，当场就傻那儿了！
人在懵圈的时候手脚容易有些小动作，三变是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往回收了一下，脊梁骨拗直了，坐得很是端整，就像在被先生罚书的学生，半是心虚半是臊。
陆太夫人并不看他，目光定在正前方一副字画上，手里拨着佛珠，等他回话。她问的不是陆家宗嗣如何传承的事，也不是如何寻解药的事，只问他若将这事过了明路，你愿不愿？
三变一肚皮的邪火遭遇一场倾盆大雨，这会儿熄完了，他有些松快又有些丧气——终于不用“拉大锯”似的撕扯自个儿了，但破事儿摆上了台面，他还没咋想好究竟是要如何，于是迟迟答不出回话。
陆太夫人长叹一气，直接替他把主意拿了，“君则，如今已是这样状况，总不好再这么糊涂下去，择日请几位至亲好友来家坐一坐，先把暗事挑明，至于宗祧的事，慢慢再说。”
三变应了一句“全凭阿祖吩咐”，这就算是答应了。
陆太夫人从他这句话里探出了一点口风，明白在这件事上，曾孙虽然还存着犹疑，但对那个人，情分可杂得很，早年间当干亲处着，一起经过风雨，后来虽然天各一方过，缘分却始终没掐断，到了现下，二人之间原本不三不四的干亲关系变了味儿，成了一段孽缘。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走走看，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次，她不再“隔开”他们了，由他们去吧。
回帝京月余之后，三变的去向终于落定，老萧那边做的主，安在兵部下头一个掌边事的理刑司，做了个太平长官。这事儿当然也问过新帝的意见，新帝点了头，任状就下来了。
龙湛辞了军职，在帝京开了一家食肆，既做厨子又当掌柜，三变那帮干亲但凡闹酒，他就把人拉到店里来，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闹，闹够了，夜里再朝三变“索账”，索得三变怕了，和那帮各式各样的干亲的往来自然就少了。
“通房丫头”在陆家有数几位至亲与好友面前过了明路之后，整个人的行事风格与之前十分不同，尤其是在“管人”与“盯梢”这两件事上，他没丢他们祖先的脸——瞧把傻少爷治的！出门都晓得跟人报备了！
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了，给通房丫头“过明路”的那个晚上，他可不是这样的。当时一桌亲朋围坐，他挺懂规矩地陪了末座，从头忙到了尾，打酒添菜，迎来送往，做得恰到好处，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还能说啥呢？陆家几位长辈默然不语，算是认了。
老萧带着廖秋离来的，这对小情儿坐一块儿，台面上规规矩矩，台面下却是手捏着手的……
三变眼见着狐媚兮兮的老萧对自家小情儿眉目传情，肉麻要死，忍不住挖苦了一句，立马就被老萧将了军，席散之后他趁着老萧不注意，把小梨子拉走，上一旁躲着说将军王的坏话去了。老萧岂是肯吃亏的主儿，他也把龙湛拉过去说了一顿，其他话未免添油加醋，只有末尾这句，倒是不掺假的担心。他问龙湛，“想好了？他们家可给不了你什么名分！”
蛮子低头一笑，回道：“我知足了。”
老萧拍了拍他肩膊，一切尽在不言中——是啊，你是该知足了，你瞒天过海弄了这么一出，把他弄到了手，但愿你从今而后真心待他，陪他熬过迟早要来的至亲死别，给他造出另个家，别让他受了冷落，往后还有几十年呢，好自为之！
蛮子知道他的话外之音，也感激他不曾戳穿他把戏，这就够了。
十来年前的初冬，他与陆弘景初相识，十来年后的早春，他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留在陆弘景身边的那一个人，费尽了心机，吃够了苦头，一切既圆满又不那么圆满，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的十全十美呢？或许对于挡道的狗儿而言，能让他看上的那个把他带回家就好了吧，实在不成，他把他看上的那个叼回窝去也行。他要与他长长久久，直到这世的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0章 第 12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