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朝的几千号丘八把官寨团团围了有小半个月,陆弘景这儿来了个绝想不到的客。当时进来报求见的兵说,外头有个刺头儿三不顾地就往主帐闯,拳脚功夫还挺硬扎,一路上伤了咱们好几人了!三变一听,这还了得!找事儿都找到家门口来了!当下便把写了一半的战报扔一边,急惊风似的卷将出去——倒要看看是哪来的现眼货!
来人被一群丘八团团围定,尚且不慌不忙,手上耍一把绝短小刀,扬声说道,“诸位弟兄!我这儿就是替人送封信的,咱们真犯不着这样,多伤和气!”
“谁和你是兄弟!让你报上名来都不敢,怎知你送的是你手上那把刀子还是书信?!”王一矮墩墩地戳在包围圈正中,和那人耍嘴皮。
“要不咱俩比划比划?”那人一双蛇眼精光迸射,脸上还挂着笑,眼里可没一点笑意。
“比划就比划,谁不来谁是孙子!”王一老家在鲁地,已经是北边了,又只在那尽北边的虎牢关当过丘八,江南从来没去过,因而他没听说过此人杀人杀出来的恶名声。
一边拔出了长刀,一边把住了小刀,就要开打,三变从外圈杀进,见了来人的面,不自觉惊叫出声:“二狗子!”
满营的丘八都静了。
二狗子这诨号与来人自带的那股匪气十分不搭,好似关公战秦琼,咬金杀李逵,挺乱套。也不知谁起的头,一群丘八笑了个死去活来。
……
三变见这阵势便知道自个儿说走了嘴,搞得来人不好下台了,于是轰鸡似的把一干丘八轰散,引着来人进了主帐,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咱俩这是久没见了,怎的?忽然千里迢迢来这是非之地送信?”
三变大概齐知道是谁差遣他来的,这世上大约也只有那人能差遣得动他。
“你当我乐意啊!江南到西南何止千里,一路上山遥水远,旁的不说,就说过这大仙关关口,差点没和你那宝贝干儿子打起来!”
“……”
“你说都这么些年了,他还记着当年我捅了你一刀的仇,那架势!我个天老爷!你是没见着!”
“……”
怎的话头忽然就跳到了干儿子身上?
三变正不知如何接,来人又絮叨上了,“还真别说,你那干儿子足吃足喝几年,长得是真带劲呐,黑俏黑俏的……”,边说一双眼还边往三变身上溜,“就没来缠你?”
“……”
缠了来着,但这货敢说么,他不敢,他只敢打着哈哈把话头往书信上引,让来人行行好,别再在干儿子身上打转了。
“咱说正事儿吧,信是韩瑭让你送的?”
“也是,也不是。”
哟,还卖上关子了嘿。
“信是韩君璧让送的没错,但不是他写的。”
“那是?”
“他姐。”
“……啊?”
韩如音写的?自江南一别后,韩家姐姐虽说不至于音信全无,但书信往来绝是稀少,忽不拉的来了一封,还郑重其事地送到金川来,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二狗子这么一说,那封信登时变得有千斤重,弄得三变都不敢拆封,对着光望了好几回,望见里边就是薄薄几张纸,他还下不去手,怕信一拆开,真从纸上蹿出几头大老虎来……
一封小信来回来去地倒了有三四趟,才在二狗子一叠声的催促之下拆开来。展信一瞧,三变眉头越锁越紧。
“信上说的啥?”二狗子拔长了脖子朝三变手上看。
三变把信团了,似笑非笑道,“你不知道?按说凭你本事,瞧过后原样放回封好是顶平常的事,还不容易露破绽。”
“旁的人可,到了韩君璧那儿……不好下手啊……”二狗子手上转着他那把小刀子,嘴里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旁的人没谁会让他送信,真要送也是送死信,韩君璧被他缠扯这么些年,估计是能不找他就不找他。这种人账是一笔笔算的,肉也是一口口吃的,面上是韩君璧使唤他,私底下韩君璧对他都到怕的地步了——深怕哪天被他一口咬住,拖往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韩君璧就没透一星半点给你?我不信。”依着韩君璧的脾性,他不会干这样求险的事,他知你甚深,若是全不说,路上这么些时日,难保你不会弄些歪门邪道。
“倒也不用他说,他要婚娶这事儿,我一早便知道了。”二狗子说这个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那把小刀子在他手里翩翩翻飞,仿佛要把这一刀割喉再练熟些,尽量让韩君璧那新嫁娘死得舒服些。
“……”见他那副狠叨叨的模样,三变忽然不知从何劝起。或许他是多余操心的,这种泼皮,老早就把自个儿给劝服帖了,里边不服帖,外边做也做出副服帖样子来。不然凭韩君璧今时今日的位子与手段,凭啥就得用他送这封信?可见这趟送信的差使,并不像面上看起来的这样,是他韩君璧差使二狗子,而是韩君璧被这疯狗一口叼住,甩不脱,不得已之下的权宜之计。
造孽……
三变硬生生把脑子转回到韩如音书信上头,里边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关于她自己的——她已于前年嫁出,转年添了麟儿,于今将满周岁。另一件是关于韩君璧的——他与江南镇守使宋云京的长女定下了,两家已合过生辰八字,放过聘书,下过定礼,婚期定在半年之后。今次千里迢迢送来这封信,是专邀他届时赏光,过来喝一杯韩君璧的喜酒的。
两个消息都挺惊人,三变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更别提那不死不休的二狗子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原本以为,已然落草为寇、身陷泥途的韩君璧,此生绝不会再往婚娶这条路上走了,谁知这么些年过后,居然收到他喜酒的邀帖。韩君璧不年轻了,一个专事劫掠的海寇,是怎么搭上江南镇守使的?宋云京贵为江南镇守使,封疆大吏,怎的就会将自家金尊玉贵的长女许给这样的人?虽说这长女是否“货真价实”尚且不知,但他宋云京的名声在那摆着呢,这是不要脸了么?
“怎么着?觉得韩君璧挺不要脸?”二狗子跟他肚里蛔虫似的,把他所思所想明白了说出来,唬他一跳。“韩君璧是不要脸,但这宋云京更不要脸!个老不死的为着升官,什么脏法子都想得出!韩君璧是烂乌糟的海寇不错,可人家有钞有宝有貌呐!虽然从面上看还是景非然做这海寇头子,可底下那帮牛鬼蛇神清楚,景非然熬不了多长时日了,二当家的迟早要上去……”说了这个,二狗子话头一转,忽然评说起韩君璧的手段来,“哼,韩君璧那份狠劲你是不知道!下边老三老四老五不老实,想要联手做了他,他不哼不哈的,转天这仨人就没了影踪,过了小半个月才叫海浪打上来,人都快烂没了!”
“……”
韩君璧要没这份狠劲,他能活到现在?当年一条烧火棍子就敢把两江盐运孙家的独苗的手烙穿,韩君璧可不就是这样人嘛,说不知道的,那是你把他想太好,跟他那皮相一般样的好!
“这事儿我看不简单,宋云京这么做,应当是得了默许的。”三变思量再三,给出了他自个儿的判断。他说得了默许,是谁的默许不知道,但至少得是够分量的人的默许。
“江南镇守使的上峰可就是皇帝了——这小老头子经年累月都在忙着炼丹修仙,哪儿那么多工夫管这人间事?”二狗子起头笑他多想,后来一思量,觉得话还不能说死了,“也不一定,万一韩君璧手里头握着他想要的东西呢?”
三变觉着这千般百种蛛网一般纠结,从多年前北戎屠村案到江南凶尸案,再到这山高皇帝远的金川,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极细的线索牵连其间,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却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在哪。当年的凶尸,经由海运送进了海寇巢里,凶尸上养出来的东西,究竟去了哪。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设法重启旧案,但总在关紧的时刻功亏一篑——有人刻意阻住,不让他们往深里查。
“哎,你在韩君璧身边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们往外卖的那个?”三变一通比划,比划出个小药丸来,“就这么点儿大的,说是吃了能生死人肉白骨的!”
“你觉着我会跟你说实话?”
“……”
“韩君璧再三再四让我不要把你牵扯进来,他对你倒真是多情呢。”
“……”
行吧,虽则没有正面应答,倒也算是给了个答话。
“这药……你、你们用过么?”
“咋?这东西还能吃着玩儿的?!”二狗子呲他。
“可当年韩君璧要把他姐送走不就因为这个么?”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十来年前的韩君璧为着打消海寇头子的疑虑,会不会把这东西当“投名状”一样吃下去?就算他不愿,为着保下韩如音,不愿也得愿。
“嘿嘿,他手段多着呢,别瞎操心!”即便是当年那个看起来毫无招架之力的韩君璧,都不是那么好下嘴的,景非然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老三老四老五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稳稳坐在二当家的位子上,你说他是怎么坐得这么稳的?
三变从他这句调侃当中听出了相反的意思,从此知道韩君璧身上也带着这样一个鬼东西。照着二狗子对韩君璧的积糊劲,说不定他身上也有。二人活到现如今也没见变成行尸走肉,想来造这鬼东西的人已经把这条路走熟了,造鬼百十年之后,解鬼的药终于现于人世,这又是靠多少条人命堆叠出来的?霍格用的那种药,应当就是有期限的解药,这解药能让他在有限的时日内成个“人样”。庆朝内外,不,这大千世界还有多少听信“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言,而变成行尸走肉的“人”?布鲁曼派来的使者送给霍格的那个药丸,最后会用在谁的身上?韩君璧与宋云京长女这场联姻,会不会又是这东西做的“媒”?
三变劳动脑子在大胆瞎猜,这货倒想小心印证来着,可他那瞎猜多数时候都只能归在瞎猜里头,没法子印证,只不过事后看来,很有几分瞎猫撞着死耗子的神奇运道罢了。
“哎,瞧你们这架势,还真围呀?”二狗子拿刀柄捅捅他,让他回神。
“……”
三变听闻这话,脑子里的另根弦倏地一下绷紧了——这时候来这地方送这信,你小子该不会是过来当说客的吧?!
“哟!那还真不是!”二狗子两手一摊,“我还真不是当说客的料,再说了,韩君璧把婚期放到了半年后,特特为着等你,你说,他怎就这般笃定半年之后你能千里赴约呢?”
金川到江南上千里的路,即便路上一切顺利,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仨月,他们这群丘八若是真围定了霍格,围到里边服软,多的不说,要不要一年半载?围城之际,丘八头子能随便跑路,跑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去喝故交一杯喜酒?想想都觉得荒唐。所以说韩瑭给他送这封信,是算定了霍格那边能服软,还是算定了他们这边围不久?
“要我说,你们围不久!”二狗子狗嘴不吐象牙,上来就是一句拆台的话。“这世道咋个说呢,连韩君璧这样手上几百上千条人命的海寇,洗洗都能成为江南镇守使的东床快婿了,猫和鼠都能同榻而眠了,你就不想想里边那个劳什子的土司,如今怎么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要放在三代之前,他们祖宗屁都不敢放一个的!”
“你这话说的也真刻毒……几十年前,韩家也是江南镇守使,韩君璧是韩家的正根正枝,绝对的贵公子,若不是站错了队,宋云京这样的家室门户,他们家估计还瞧不上。”
“谁说不是呢!形势比人强,破落了就是破落了,破鼓万人捶,韩君璧这面破鼓就活该挨万人捶!”
二狗子这话就过头了。不是爱到极处的人说不出这样过头话。
面上的服帖总是面上的,底下仍是那个时时想着一刀封喉的疯狗。
三变已然到了嘴边的调侃忽然就出不来了,他本想说韩君璧不是破鼓,是你逆鳞。
逆鳞与禁脔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词。都有那么一种专心专意,因而绝不容他人染指况味。
二人一时无话,三变在这无话的冷场中受着熬煎,想着要不说留饭的事儿吧,又没到饭点,他们交情还没深到能够肆无忌惮说的地步,更还没到可以静静呆着都心领神会的境地,上一回见面吧,少说也是三五年前的事了。
说点啥呢?既不触了逆鳞,又不至于把话说进死胡同里的话,有是没有?
“咳,除了这封信,她还有没有别的话了?”还是有的。
“还有没有别的话?哼,我现下恨不得他立时就死了呢……死了烧成灰,一半扬了,另一半做成枕头,日夜让我睡……”
“……我说的是韩如音。”啐!这疯狗是立定主意要往韩君璧身上掰扯了么?!挫骨扬灰不算,还要做成枕头!
“那倒没有了。韩君璧让你不必备礼,人来就行。”
“……”好么,好不容易续上的话,三句到头了,还怎么往下编?
许是说韩君璧说坏了心情,二人都提不起劲来往下编话,只能静默啜茶,几杯淡茶吃完,二狗子忽然忆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噢,对了,还有件事儿差点忘了和你说了!”
三变松口气,静等他下文。
“是这么的,从理塘入金川的时候见着燕然了,他让我给你捎句话,说是不日便到,要来寻你。”
“……”我个天爷!
“要我说吧,主要还是来寻你爹的,寻你只是顺带!”
“……谢您吉言!”
就说这厮怎的突然千里迢迢送封信来呢!原来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送信的差使后边还跟着引路的差使。
当年燕然和二狗子,当着三变的面就做起了买卖——二狗子利用他正头主子的门路寻摸三变那便宜爹的下落,燕然帮着他把韩君璧弄到手。
“也不瞒你,陆北霆的下落,是我卖给他的。”这厮倒是混不吝,张口闭口都是买卖,“当年就说好了的,逮住你那活爹,他就帮我把韩君璧搞到手。”
“嗯,这买卖做成了么?”三变忍不住还嘴,这一还嘴就成了嘲讽,话说出去,两边都不是滋味。
“我估摸着是快了。在这地界上见过你那活爹的不止一人。”二狗子摩挲着手上那把绝小短刀,语调松快起来,三变甚至从他调子里听出了心平气和。着什么急呢,哪怕他韩君璧半年之后成了江南镇守使的东床快婿,不,哪怕他再爬一步,杀了景非然坐上头把交椅,不还有这笔买卖在等着他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绑到漠北去,万里黄沙,连他姓名一同埋了,出都出不来!
“他是来找心上人的。”二狗子嘿嘿笑,边笑边斜觑三变,“燕然和我差不多,都是死犟筋,这么多年都耗在同一个人身上,错过大千世界里多少花花草草!”
“……”三变满脸的一言难尽,默默别过头想心事。
燕然是来找他那便宜爹的,依着燕然的脾性,要找谁就直冲谁而去,这回特特绕到这战阵中来,也不知是作何想。又想:他那便宜爹多少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番在大小金川现身,所为何事?来找人么?找伊布尔罕?
三变想得深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二狗子打趣他几句,又说还得提前到理塘去迎燕然,这就匆匆走了。他人是走了,却给三变种下了一片驳杂的心事。
反正自打听闻燕然要来,三变干啥都提不起劲了,咋说呢?就是有种学生得知先生不日要来考校功课的那种心慌意乱,说不出慌的啥、乱的啥,就是又慌又乱。
这是在战时,一个颇有分量却说不清站哪头的异族忽然现身,搞不好是要揽麻烦的,至少言官们不会放过三变,这货才挨了言官一顿“撕咬”不多久,再来一趟他可遭不住了!可话说回来,也不好让人家别来呀,毕竟是“救命恩人”,对着别人他还能涎脸没皮的,对着燕然他是一点脾气也提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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