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冬狩,杨骎择定了这个离开京师的时节,向陛下奏陈密文中的细节。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排山倒海汹涌而至。
他事先已经在胸中反复排演过许多次,他要如何拿出密文中披露出的细节一条一条劈头盖脸地砸在徐相的脸上,让他自食苦果。
他胸有成竹。他志在必得。
偶尔,顾青杳会浮光掠影地飘过他的思绪,他只是在意念中伸出手一拂,就像拂走一撮柳絮。
她已经不能再扰乱他的心神。
没有什么能够再扰乱他的心神。
冬狩时,陛下都会住在上林苑的行宫中,杨骎从小就随皇家行猎,因此对这里是轻车熟路。
请求面圣折子递进去,很快就得到了传召。
走进那间陛下在行宫内日常会见臣下的秋抚殿时,令杨骎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徐相也在,看样子是比他早到有一阵了。
在杨骎的计划里,这次面圣原本是个仅限他与陛下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条陈,至于和徐相的对峙,那其实是下一步的事情。
徐相得了陛下的允准,因年迈赐座在了下首的右侧,呼应他右相的身份。
杨骎是正值壮年,没得坐,站在了左侧,和徐相相对。
回想起来,那一日的气氛也很有些诡异,明明不是阴天,却像是有一层阴翳蒙在太阳前面,不是阴霾,而是阳霾。
正在他为着这古怪的天气在心中咬文嚼字时,徐相慢条斯理地徐徐开口,拉家常似的问了一句:“冬狩向来都是携家带口的出行,杨大人今年怎么孤身前来?如夫人和小公子呢?”
这一问非常古怪,几乎一上来就没打算让杨骎按照自己的节奏开口似的。
更古怪的是陛下也开口问了一句:“子腾,你的那位如夫人现在何处?”
突然之间顾青杳的行踪下落被如此高度地关心了起来,仿佛他那顶不能宣之于口的绿帽子此刻正戴在头上,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似的。
骙郎已经连续带走他两个妻子了。
这个念头让他整个人潜藏压抑多时的攻击性滋滋阴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回陛下,她……身体不适,况且这样的场合,她身为妾室,出席实在不妥,就没有带她来。”
陛下似乎没有接受这个解释,又问了一遍:“朕问的是她现在人在哪里?朕命你把她接来。”
杨骎感到既古怪又讶异:“接来?接到这来?”
他迅而意识到这个旨意是无法遵循的,只得躬了身子回禀道:“她回娘家探亲去了,日前才动身,现在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听到这里,徐相再一次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陛下,不言自明了吧。”
杨骎不知道他们在当着自己的面打什么哑谜,他决定冲破这个他不想继续的话题的牢笼,把对话引到他真正想要的方向上去。
却不料陛下率先开口:“子腾,朕记得你从关外回来复命的时候明明白白地跟朕保证过,‘流莺行动’里的那只流莺已经被你亲手灭口了,是不是?”
杨骎不知何故头皮一阵发麻,何故突然提起这一茬?
“是,”关于那件事的谎言在杨骎这里已经练就成为一种本能,“是臣亲手把他的尸体投入海里的。”
就在这时,杨骎留意到陛下和徐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徐相微微颔首,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徐相这个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家伙开口说道,“老臣说得没错吧,杨大人和其父如出一辙,乃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
杨骎有点不耐烦:“陛下,子腾今天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陛下淡淡地却不容反驳地打断了他:“子腾,你要有点耐心,听徐相把话说完。”
徐相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这一站在杨骎看来也是拿腔作势,演得成分比较大。
“陛下,”徐相的语调老态龙钟,“那只流莺恐怕既没有死,也没有被投入海里,恰恰相反,此刻正栖身于杨大人的内宅。”
“徐相在暗示什么?”杨骎突然提高了声音,“欺人太甚了吧!”
“子腾!”陛下倒是先于徐相平衡起了局面,“让徐相把话说完!”
“陛下,老臣有足够的证据,杨大人的如夫人顾氏便是已故叛臣魏强之侍妾,即流莺行动中最为关键的流莺人选,魏强死后,被杨大人带回了长安。按照朝廷和鸿胪寺的惯例,这种叛臣的内眷,哪怕是有弃暗投明的立功表现,也应经过鸿胪寺内部的提审,待定罪后再行赏罚,只是不知何故,在此案中,流莺不仅完美地隐身了,而且还登堂入室成为了勋贵的内眷,依老夫看来,恐怕还是情感的因素占了上风。”
杨骎没想到会横生出这一枝节来,他强迫自己用冷静和镇定来代替烦躁的情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子腾,对于徐相的主张,朕想听听你怎么解释。”
陛下和徐相两双眼睛盯紧了杨骎,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物,被捕食者虎视眈眈地抓住了破绽。
不过此时他还算摒得住。顾青杳在这个当口走了,算是不幸当中万幸的一桩好事,省得她被徐相的人抓住严刑逼供,反倒要乱他的阵脚和心神。
他一个人,自然是有办法转圜的。
杨骎的神色非常轻松,皱着眉微微笑了笑:“不知道徐相是听了坊间哪一段说书,居然编出了这样一桩故事,还编排到了我与贱内的头上,真是……陛下,太荒谬了,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付之一笑。”
徐相跟着笑了,陛下却没有笑,反而是脸色铁青。
“陛下,老臣有人证,证明叛臣魏强潜逃至辽东期间,有一名为阿遥的女子陪伴左右,而这个阿遥,恰恰是杨大人的如夫人,顾氏。”
杨骎的太阳穴蹦了蹦,心弦绷紧了。
人证?谁能证明阿遥就是顾青杳?连他自己都证明不了!
除非是当时朝夕相处的人。
魏强?死了。
云来客寓的老板娘?她不知道阿遥的来历,更无从得知阿遥就是顾青杳。
骙郎?
骙郎……
难道是骙郎?
不,杨骎在心中暗暗地否认了,骙郎虽然混账,但事关父亲的安危,他还干不出这种背叛的事情。
那是谁?
还有谁?
陛下问出了杨骎心里的问题:“徐相,你所说的人证,是谁呢?”
徐相这时抬眼看了看日头,似乎想要卖个关子一般:“老臣斗胆请陛下稍安勿躁,此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杨骎的心咚咚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他不知道徐相在让陛下等待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迫使局面在他手中渐渐失控,而他除了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羽林卫箭弦一般地穿亭台过楼阁而来,在三道视线中跑进了抚秋殿,一气呵成地丝滑跪下奏陈:“禀陛下,长安郊外发现一桩凶案现场,涉事者……恐与杨相的家眷有关……”
陛下、徐相和那羽林卫的三道目光此刻投射到了杨骎的脸上。
这起凶案就好像是徐相一手事先布局张罗好的一样,只等时机一到,他就拉开大幕邀大家共赏。
据说顾氏出逃的马车被一名校尉半途截获,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最后落得了一死一伤的结局。
伤的那个此刻也只剩下一口气,恐怕也是活不了了。
杨骎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他想打起精神来思考、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棘手状况。
但不知何故,他的那个脑子,自作主张地罢工了。
在大理寺,杨骎见到了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姓施的校尉。
这施校尉被人用利刃划开了喉管和肚腹胸膛,血几乎流干,在场之人都感到惊异,都这样了,是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
这施校尉脸上有一道从左至右斜贯下来的刀疤,将他一张面目划出了狰狞的神色。
此刻这狰狞正在被灰色的死气所浸染。
这个人虽然还活着,然而意义已经不大,只能苟延残喘着发出嗬嗬嘶嘶的声音。
杨骎留意到徐相的脸色显然不如刚才那么得意了。
他再度把目光转投到施校尉的脸上,居高临下地和这将死之人对视。
杨骎认出了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出自己手,用的正是父亲给的那把家传的匕首。
他划出的伤口,就像字迹一样,哪怕隔得再久远,自己也能够一眼认得出。
那是他遥远的金戈铁马岁月,在那场几乎是血洗出来的战役中他的膝盖负伤,原因是有人在他的背后放冷箭,一箭贯穿击碎了他的膝盖骨,几乎害他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变成一个瘸子。
多年以来,他都对外宣称不知道那支冷箭出自谁手,猜测是敌方某个垂死挣扎的小兵,燃烧了自己仅存的生命放出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的一箭,不致命,只是在死前求得某种荣耀、自尊、抑或是安慰。
事实上,他不仅知道那一箭是谁射的,还记得他气急了用匕首捅进了那人的心口窝子,在和那人角力时,匕首一偏,就在他脸上留下了这么一道由左至右的贯穿刀疤。
这个人命真大,那时候竟没有死。
杨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死而复生的施校尉嘶嘶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情复杂难言。
局面变得更加失控、更加扑朔迷离了。
从前线回来后,杨骎特意去查过这个人的姓名身份,凭借一手袖里箭的绝技,很容易地就做到了。
一个萦绕杨骎心头多年不去、有很多猜测的谜团在此时此刻的当下终于尘埃落定地解开。
原来这个人,是徐相的人。
这么多年来,一直阴魂不散地在暗中盯着自己,伺机而动。
不止盯着他杨骎,还有逐渐走到杨骎生命里的顾青杳。
这个人的出现,就好像宿命注定的噩运转了个圈又降临在了杨骎的头上。
这个人出身于普普通通的军户人家,祖辈往上数三代,都没有做过伍长的。
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就像是祖坟冒了青烟似的,他靠着一支冷箭和一条够硬的命投在徐相麾下隐姓埋名、影子一般当上了校尉;
他弟弟更厉害,虽然从军早,却谈不上有什么战功,然而弃武从文后居然一口气考中了探花郎,还娶了皇帝的女儿。
他的遗孀更是了不得,把杨骎的心和命捏在指间,玩弄于鼓掌。
往事像翻书页似的在杨骎的脑子里哗啦哗啦地回溯,最初的最初,还是他自己决定要提携一下那个叫罗戟的年轻人的。
虽然不是没有顾虑,但那时他以为这个人已死,而死者不应干涉生者命运的轨迹,更何况,罗戟确实是一个品性至纯的可造之材。
杨骎的回忆渐渐退潮,这个死了一回又一回的死者之名浮了上来。
罗剑。
刀枪剑戟,枕戈待旦,马革裹尸还。
身遭突然乱哄哄的,有人跑来跑去地来回传话,说是驸马来了。
驸马罗戟带着一脸惊疑的神色走进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将一封书信呈给了负责审理这一案的堂官卢晔。
杨骎在一旁袖手看着,像是一个离世的游魂故地重游,冷眼旁观人间的一切。
他在心里疑惑,卢晔丁忧回来不是去做言官了吗,时不时上奏折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
继而他又想起来是他把卢晔调回大理寺干老本行的,他升为左相后,卢晔的调任是他第一批人事任用。
驸马带来的书信是死者生前写好寄到公主府上的。
罗剑似乎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将一切的始末落于纸面,寄给了这个世上他唯一相信的弟弟。
信中写他在战场捡回一条命后便更名改姓,回到长安后发现发妻顾青杳不仅早与自己断离关系,还摇身一变成为了朝中杨相的如夫人,他心中不忿,偷偷跟踪顾青杳,决定伺机杀她以泄愤。
不为什么,就是为咽不下这口关于男人自尊的气。
杨骎留意到徐相看到这封信的内容后大失所望,虽然他城府深,藏得好,但显然罗剑的书信所述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的是罗剑作为认证指认顾青杳就是在辽东的细作“流莺”阿遥。
可是,杨骎有一点想不明白,罗剑怎么知道顾青杳是“流莺”的?徐相又是怎么知道顾青杳是“流莺”的?
这里面有一环,他没连上。
如果坐实了顾青杳就是“流莺”,那杨骎就犯了欺君之罪。
徐相原本的计划是借此反咬一口,坐实杨骎的欺君之罪,这样一来杨骎哪怕掌握一百篇魏强的密文,再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了。
徐相掐着杨骎最软的一根软肋,给了他致命一击。
意味着当初杨骎萌生出流莺行动这个念头的一瞬,就注定了他此时此刻将以惨败收场。
可现在的结果是,一场关于顾青杳身份的指证,流于一桩带着绯色的情杀。
死者,是了,还有一个死者。
尸体上盖着白布,用担架抬进了公堂。
白布下只露出一双脚和一点裙裾的边缘。
蓝色的布裙子,印染着白兔的纹样。
杨骎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镇定。
卢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侧,甚至伸出手搀在他的腋下扶了他的手臂,杨骎充满疑惑地看着他这奇怪的举动。
“杨大人,稳住,”卢晔的声音有点发抖。
奇了怪了,杨骎在心中默默地想,这个冷血的怪胎声音居然也会发抖。
“仵作说,尸体有一定程度的……损毁,”卢晔搀着杨骎,斟酌着语气和用词,“杨大人,您一定要……要……”
仵作缓缓地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单,像是在给公堂上的众人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品。
“死因是,被人从身后拧断了脖子。死者走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但是尸体引来了附近的野兽……”
卢晔回避着目光,不忍心去看死者的尸体,似乎看一眼,都是对他们生前情谊的亵渎和背叛。而且,他宁肯不要去看,似乎只要不看她就还活着,是这世间的一道倩影。
仵作接着卢晔说不下去的话茬接着说,语气战战兢兢。
“死者的面孔被野狗啃噬、四肢和内脏亦有残缺……”
杨骎没有去看尸体,而是率先看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罗戟,他想看看他如何面对。
罗戟,因为先是失而复得了大哥,迅疾这大哥又得而复失,心情不可谓一般的激荡。
他有一些眼泪,但悲伤和沉痛得都非常克制。
这让大家都觉得无可厚非,原本以为早就死了的大哥又死了一回,至多不过是哀而不伤,有这些汹涌的眼泪,已然算驸马是重情重义之人。
罗戟知道自己在哭,但是他不能哭出声音,为了生者也为了死者,他只能表现出、贡献出这有限的悲伤,而且悲伤流露的对象不是他真正扼腕哀痛之人。
办案需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卢晔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杨骎。
“我怎么知道这个死了的女人是谁?”他反问卢晔,语气漫不经心,“没头没脸的,我上哪认识她是谁去?”
罗戟走近了死者,捏着裙裾的一角,哑着嗓子说:“这条裙子,是她十八岁那年自己织的布、亲手扎染的蓝底带小白兔花纹,我给她搭手帮的忙,因为她属兔……这条裙子,是她最喜欢的裙子……”
罗戟说着,砸下了两大颗眼泪珠子,于是他就说不下去了。
她走的时候就只带走了这一条裙子,他的东西,她什么都没要。
她认识他那天就穿的这条裙子,离开他那天也是穿着这条裙子。
那么,中间的岁月呢?
是通通都不作数了?还是她压根提也不想提,只想远远抛于身后。
杨骎这样想着,嘴里说出来的话全是另外一套:“一条裙子而已,穿谁身上不是穿?”
他的这一句话似乎让罗戟有了一点死灰复燃的希望。
杨骎又说:“都出去,是不是我的女人,我要看了才能知道。”
他这样说,在场的都是男人,知道这个看是怎么看,要看哪里。
肌肤相亲的夫妇,可以通过面孔以外的部分辨认彼此。
所有人都出去了,公堂上只剩下杨骎和这具疑似是顾青杳的、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走到她的身侧,伸出手,轻轻地卷起了她的袖口,捏了捏那段手腕。
感情好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闲聊天、开玩笑,杨骎捏着那段手腕跟顾青杳说原本想把她养肥了吃肉,结果天天捏这手腕,一捏一把骨头,再一捏还是一把骨头。
他的手指移到侧襟,指尖过处,纽子一粒一粒地被解开。
这手指是被顾青杳喜欢过的。
因为它们修长灵巧,像活泼的小动物一样能够逗得她叽叽嘎嘎笑着蜷缩成一团。
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辽东,他的十指和她的十指在貂皮手筒里紧紧地纠缠相握。
那时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呼吸和心跳都是同频的,就像一个人。
一干人等在公堂外等了又等,徐相因为身体疲乏早就告辞,于是大家都觑着大理寺卿卢晔的脸色。
要不要进去看看?
卢晔也拿不定主意。
后来,还是驸马有担当,主动请缨。毕竟两头都是他的亲戚,由他推门进去看,最妥当。
木门吱吱呀呀推开,冬天天黑得早,日头的残光投下来,把杨骎拉成了一道长而滑稽的影子。
他半蹲半坐在那担架的一侧,白布单已经重新盖好。
杨骎像是三跪九叩似的低着头,伏下身子,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罗戟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
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的,两扇肺像是坏了的风箱。
北风呼啸而来,卷起白布单一个角,北风的呜咽声将杨骎的声音并蓄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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