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诏狱出来的那一刻起,杨骎就知道自己已然成为这世间可有可无的人。
于家族而言,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太子羽翼渐丰,随着徐贵妃母子的横死,他在继位之路上最后的威胁已然不存在,他可以通过一门联姻巩固和弘农杨氏整个宗族的利益绑定,而为了不使陛下生疑,须得刻意保持和他这个舅舅的距离。
出生于大家族的人,看上去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过当个体这一枝一叶走向衰败的时候,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枯枝败叶也会毫不犹豫地被砍掉。
亲情在宗族中是很淡漠的,仅依附权势生长与消亡。
他已无枝可依。
政治是肮脏的,需要碾碎自己的心和血肉重塑一个强人,而杨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不到政治上的强人,因此他在政治上似乎也是注定的惨淡收场,到头来他认定心灵有所依托比权倾朝野更为可贵。
成为庶人的杨骎终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地成为了他自己。
那天夜里他离开齐国公府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倒并非没有宅子,住的地方有的是,可偏偏就是有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之感。
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又要做什么,这里没有他想见的人,想见的人不知在何处,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她,可就算找到了,她肯不肯再见自己呢?
当时他说了那么多不是人说的话,干了那么多不是人干的事。
他居然不相信她。
他无颜以对,也就没有勇气成行,日复一日地耽搁了下来,越拖就越是没了动力。
也许人家现在过得挺好的,他去了又能怎么样?兴许还惹得她烦。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空,却又什么都填不进去。
于是杨骎杨骎自暴自弃地进行了一场赎罪式的自我放逐。
他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没人想认识他,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他会出现的地方。
他知道母亲和姐姐出动了大量的人力和金钱寻找自己,但是他有把握让她们找不着。
他所身处之处,不问来历过往,也不谈未来以后,每日睡醒便想着今日的饭辙去哪里找,夜里又去哪里寻片瓦遮头,有那大户人家做善事施粥派饭,他便跟着同伴去混一口吃食,那些勋贵人家倒是从前走动或打过照面的,不过现在哪怕他凑到人家跟前去,也绝不会有人认出他是谁来。
这样的日子一天也是过、一个月也是过,过下来也就过下来了,没什么负担,怪不得人说三年穷要饭,给个皇帝都不换。
腊八那天冷得邪气,前一夜轮到在破窑的风口睡的那个人被冻死了。前半夜还听着那人哆哆嗦嗦地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念叨些什么,后半夜就没了动静,大家以为他是睡着了,却忽略了这人平素都是鼾声如雷。直到黎明时有个人起身去撒尿,被绊了一下,指桑骂槐地踹了他一脚,才发现人已经僵硬了。
天明时,一口破窑里的人心照不宣地伸手缩脖,冒着北风到归元寺里来。腊八节有热粥,敞开肚皮喝也不会有人管,还有那在佛前许了愿的善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缝制了棉衣棉鞋,但凡像他们这样破衣烂衫形同乞丐的,只要伸手就能领一件,先到先得。
杨骎裹着新棉袄,缩头缩脑地拢紧了前襟,这棉袄穿在他身上,袖子短了一截,他只好把手揣进袖筒子取暖,百无聊赖地排在领粥的队伍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吐出一股白雾。
近来他常常忘记自己是谁,过往的出身背景煊赫权势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哪怕没有喝孟婆汤,也已经距离他很遥远,平时根本不会想起,哪怕用力去回想也只是茫茫的,又像是话本里写的,又像是戏台子上演的,唯独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这时前面有个无赖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呕哑嘲哳的,似乎是说派粥的小媳妇里有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细眉圆眼细柳条身材很招人看,身边又没个爷们,大概是个小寡妇,长相看着清汤寡水的,但凭他富贵时采花无数的经验,是个夜里有劲儿的主。他就抓了一下她的手,结果被她那野狗似的儿子冷不防揪到角落里在肋下重重捶了几拳,真他妈晦气。
杨骎就是这个时候看到顾青杳的。
只一瞥,他就立刻移开了目光。
想看,又不敢看。
于是他再度抬起眼,去看她身边的豚郎。
这小子算起来虚岁已经有十三四,个子蹿高了一大截,比起两年前稚童的模样,现在已经有了少年的风姿,人又长得高,看着像十五六的小伙子似的。
豚郎此刻正在和顾青杳说着什么,那表情和五官都是着急而不容反驳的,杨骎突然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豚郎长得有几分像他,但更像那个带走顾青杳的人。
许多心里的谜团缠成的绳结找到了一端,然后次第解开,他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喜欢的、不喜欢的、看不懂的、看不惯的,全都找到了解释。
那正是他对骙郎的态度和感情。
他是他的儿子,是自己的侄子。
可是,他的父亲不是带走顾青杳了吗?
终于,他鼓起勇气,隔着人头攒动、隔着北风凛凛、隔着嘈杂喧闹,小心翼翼地看向她。
顾青杳还是像他记忆里一样,几乎没有变。
尽管命运总是不断地考验和磋磨她,但岁月待她却极为宽容,时间像是流到她的身上就停滞下来,她的身形、姿态、一嗔、一喜与他们认识的时候都别无二致。
杨骎原本就只想看她一眼,就一眼,一眼就行。
可是看了一眼就收不回目光了,他想忍住,但又确实忍不住。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迈不开腿,开不了口。
排在后面的人推着他,一把一把推着他的背,随着那条领粥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向她、靠近她。
杨骎在心底里隐隐地期望着排到他的时候能够出点什么幺蛾子,比如正好到他的时候锅见了底,而下一锅煮好还需要等待,也许这样多停留一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近在咫尺地和她多待一会儿,就会有机会和她说句话。
然而什么都没有。
排到他的时候,锅里的粥还多得很,她也只对他说了一句:“端好,小心烫。”
用着对其他人一样的语气,挂着不远不近、似有若无的微笑。
那一刻之前,杨骎在心里紧锣密鼓地期盼着她能认出自己。
“如果她能认出我来,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再不让她走了。”
他不是没想过他们相认重逢的情形,只是想不出,想不到。
从顾青杳的手里接过碗,杨骎就立刻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来挪到她的手上,他低着头,压低嗓音道了声谢,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往前走,并且管束着自己,不要回头。
那一瞬间,他想顾青杳没有认出自己,于他而言无异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从前她认识的那个人了,他不仅没有变得更好,甚至连从前那些他曾引以为傲、被人艳羡的身外之物也都不存在。
杨骎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冲上前去和顾青杳相认的冲动,迎着北风迈着步子一直走,直至被吹了个透心凉。
因为吹多了北风,那一夜杨骎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他烧得睡不着觉,睁着眼辗转反侧又后悔起来,后悔没有悄悄地跟着顾青杳,看看她现在住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其实远远地跟着看一眼,她不会发现的。
后半夜困劲儿上来,似梦非梦间杨骎到底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上了顾青杳,追着她的脚步,一会儿绕到她的左边,一会儿绕到她的右边,一路解释、一路询问。
“你不是跟骙郎走了吗?是不是他对你不好?你……你当时怎么脱身的……”
“你现在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从前的事,怪我,全都怪我,我没脸求你原谅我,但是……但是……”
杨骎在梦里喋喋不休、语无伦次、最后是痛哭流涕、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而她只是一言不发。
杨骎觉得顾青杳大约是伤透了心,再也不准备理他了。
而他脸皮厚起来可以很厚,她可以不回应,他呶呶不休就是了,老话说烈女怕缠郎,从前她就被自己缠过一回,这一次,他再接再厉缠就是了。
可这一次,她没再给他机会。
逆光中走过来一个男人,杨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顾青杳见着来人似乎很高兴,抬腿就奔向了他。
杨骎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尽管是个梦,但也是个令人心寒的噩梦。
天还没亮,破窑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臭脚丫子味儿和汗馊味儿四处弥漫,简直比梦境还要不真实。
杨骎憋着一泡尿,却因为怕冷,懒得起身出去。
不,不会的,杨骎的思绪和情绪还留在刚才的梦里,翻了个身,他想,顾青杳是个冷情的人,她从不奔向任何人。
他又想,或许她只是从未奔向过自己而已。
又翻回来,蒙住头脸,杨骎睡了个回笼觉,一泡尿直憋到了天光大亮。
憋到实在憋不住了,他才哆哆嗦嗦地去破窑外解手,额头上的高热还没退去,站起身来便觉得昏头涨脑,浑身发冷,眼前晕眩着,看事物不是一阵阵发黑,就是一圈圈打转儿。
这破窑位于长安外郭城的通轨坊,属于在城边子上,挨着酅公庙,这酅公庙说起来大有来头,高祖曾写过《封隋帝为酅公诏》,美其名曰承接隋帝的禅让,并且隋帝杨家后裔都继承这个爵位。杨骎虽然不是那一支上的子弟,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来,他当初混混沌沌的,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酅公庙来,料想冥冥中也有些先祖的指引,于是他便顺应命运当起个没名没姓的流民,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睁眼醒闭眼睡的日子。
披着棉袄,笼着袖筒,杨骎解完手迷迷糊糊地往回走,路上打了个哈欠,觉得还并不是很饿,打算回去再睡一觉,若是能睡过这一夜去便还能少吃一顿饭,到了年跟前,家家备年货,吃食也好混,道政坊那些勋贵人家的宅子转一圈,总能吃个饱,不说别的地儿,他老杨家的亲戚每临年关都要做善事布施的,到时尽管去混便是,反正也没人能认出他来,再说即便认出来又能如何?他吃自己老杨家一口,天经地义!
正是这么想着,他加快了脚步想赶紧钻回破窑的臭被窝里去,却发现破窑口子里围着他那群日里同食夜里同寝的臭同伴们,昨天才上身的新棉袄也不知道怎么穿的,一宿就发了黑,有的甚至还磨出了亮,一个个挤挤挨挨的,怎么看怎么像一群大耗子似的,而他作为大耗子群中的一员,也只是这么想一想,谁也别嫌弃谁地往里挤。
“来,让让,让让,我头疼,让我再进去睡一会儿!”
他一边蛄蛹着往里挤,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嘟囔囔,因为低着头,所以分拨开大耗子们,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簇新不染任何灰尘的黑色绒面靴子。
杨骎心里闯入的第一个念头是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跑到这耗子窝来了,看老子不好好教训教训他,把他这靴子扒了,让他体体面面来,光着脚丫子回去。
可惜了,这双靴子有点小,他穿不了,硬挤反而自己受罪。
目光再往上移,公子哥儿还穿了一领墨绿色的棉袍子,也是簇新,腰肩的走线平整挺阔,料子好,剪裁也好,量身缝的,一看就是出自好裁缝之手,领口和袖口还缀了白狐裘,取暖不说,还平添了三分贵气。
杨骎也不知哪里来的酸劲儿,想说两句难听话叫这来错了地方的公子哥儿难受一下,岂料一抬眼,对上的竟是豚郎的目光。
豚郎面无表情,但所有的情绪已经全部借由眼神完完整整地传达给杨骎,这眼神叫他看着来气,心里想着小崽子居然敢用这种看臭虫的眼神看我,一边酝酿着抬起腿踹这死崽子一个趔趄,给他新袍子新靴子上踩几个大脚印子才解气。
豚郎并不知自己差一点要挨打,只是皱着眉头,适时冷冷地说:“杳娘找你有话说。”
说着一偏头,往破窑里边的方向歪了歪示意杨骎进去。
杨骎这才反应过来那些大灰耗子挤挤挨挨地守在破窑门口不是看豚郎这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而是看和公子哥一起来的女人。
毕竟,哪有女人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呢?
年轻貌美的女人到这种地方来,自然要惹人围观,这简直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杨骎突然怯了,腿脚像是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倒是豚郎果断,一巴掌在杨骎后背上助推了他一把,给他推进了破窑里边去,他还是在门口守着,是她忠诚的少年卫士。
杨骎被一把推进来的时候,正赶上顾青杳四下环顾了一圈这破窑里的腌臜环境转过身来,四目在这种情形下相对,像是很久以前在梦里发生过的情形。
她今日披了一领直垂至脚踝的烟灰色大氅,缀着和豚郎一样的白狐裘领子,掩住了她的身形,但瞧着颇有威严姿仪,不似昨日在归元寺那般家常寒素。
她不该在这里,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这又脏又乱又臭,耗子窝似的,她怎么来这儿了,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自惭形秽之感骤然袭来。
他这副模样给谁看见都无所谓,唯独不想给顾青杳看见。
他甚至隐隐还希望让母亲、姐姐、他那些老杨家的亲戚看看,有种破罐破摔、自暴自弃的报复心理,以自身一己之躯,撕碎世家那冰冷虚伪的所谓亲情联结。
但是顾青杳不行,谁都行,给她看见不行。
如果说杨骎还略略要一点脸的话,那就是在顾青杳面前。
可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就要让你最不堪的面目暴露在最在乎的人前。
简直一点余地都不留。
杨骎胸口阻滞憋郁着,有更多的问题想问。
但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陷入了一个相顾无言的局面,似乎是要比赛谁更沉得住气。
杨骎想问的问题,一个也没有问出口,但顾青杳却像洞悉他的心事一般,少顷后一句一句娓娓道来。
“你的家里人以为你会躲到平康坊的花楼里去,但她们没有想明白一点,且不说那里有没有人认识你,单凭你离了家身无分文,在那种地方也待不下去。”
“不过,平康坊倒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到底还是你家里有钱有人力,能寻遍我力所不能及之处,她们筛过的地方没有找着,我便也不必费心力去找了。”
“排除掉显而易见你不会去、又待不住的地方,剩下可选的地儿也不多了,要么是进终南山做了隐士,要么就是在长安城的犄角旮旯里边。我听说齐国夫人已经派人去终南山来来回回寻了几遭,既然大雅之地没有人影儿,那么就应该在大俗之所了。”
“挺好,灯下黑。”
顾青杳的目光在杨骎的脸上打了个转儿:“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捧大胡子。昨儿个在归元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杨骎的身体几乎被她这几句话惊得接连一震又一震。
“我以为你至少会去归元寺找得舍禅师,他总归是能够把你安顿好的。”
顾青杳拢了拢大氅的前襟,经过杨骎,是个要往外走的架势。
杨骎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有过大兵的来了!”
不知谁在破窑外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果然,不远处一队一队侍卫打扮的人正在往这边涌,一望而知是禁中的人,寻常百姓分不清这军那卫的服饰差异,于是统称为过大兵。
顾青杳这时已经站在了破窑口,淡淡地看了一眼涌过来的侍卫。
轻描淡写地,她说:“今早上出门之前我叫人给齐国夫人府上送了个信,说你人在这儿,看样子是宫里派人来寻你了,瞧这速度,你家里人还是惦记你的。”
她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又落回到杨骎身上:“当然,兴许是怕你在外边丢人。”
顾青杳拉着豚郎往外走,外边日光洒下来,对比着站在破窑暗处的杨骎,更像是一个需要挥洒和斩断的过去与不堪。
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顾青杳此时转过身来,对着他这个过去和不堪问了一声:“你跟不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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