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雨总来得不讲道理。前一秒还晴着,阳光把教学楼的红砖墙晒得发烫,下一秒就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叶上,溅起的水花像碎掉的水晶,在叶面上滚了两圈,又跌进泥土里。苏晚抱着刚从文学社领的《北岛诗集》站在屋檐下,看着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起水洼,倒映着红砖墙和飞翘的檐角,像幅被孩童泼了水的水彩画,晕开的色块里藏着说不清的温柔。
这本《北岛诗集》是社长托人从旧书市场淘来的签名版,墨绿色封皮边缘磨出了浅灰的毛边,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北岛的钢笔签名龙飞凤舞,“北岛”二字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波浪线,笔尖划过的力道很重,在纸页背面都能摸到浅浅的凸起。苏晚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书脊抵着心口,像揣了只安静的小兽。上周她在图书馆读《回答》时,曾悄悄在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这句旁画了只吐泡泡的小鲸鱼,此刻那页纸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连带着心跳都变得格外柔软。
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过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苏晚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往紧里缠了缠。这围巾是妈妈织的,米白色的毛线里掺着浅灰的线,织出细密的桂花纹路,针脚有点歪歪扭扭 —— 妈妈总说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可苏晚每次摸到那些起伏的纹路,都像摸到了老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正咬咬牙准备冲进雨幕,头顶忽然多了一片干燥的天空,黑色的伞面像突然展开的夜幕,把斜飘的雨丝都挡在了外面。
“一起走?”
熟悉的清冽嗓音让苏晚的心跳漏了半拍,像被雨珠砸中的湖面,突然漾开一圈发颤的涟漪。她转过头,看见林深举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旁边,白衬衫外面套了件灰色连帽衫,帽檐滴下来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领口,像条调皮的小溪,在颈间蜿蜒出细碎的水痕。他左手手腕上还沾着点铅笔灰,大概是制图课上没擦干净,在苍白的皮肤上映出淡淡的灰,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你怎么在这里?”苏晚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潮,有点黏糊糊的,像含了颗没化的糖,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刚上完制图课。” 林深往她这边挪了挪伞,伞沿倾向她这边,确保两人都在干燥的区域。他的动作很自然,像在调整一件熟悉的工具,“回东区?”
苏晚点点头,跟着他走进雨里。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的距离 —— 大约三十厘米,刚好能让她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松木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像雨后的松林被装进了玻璃瓶,开盖的瞬间就漫出满室清爽。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每次触碰都像有小烟花在皮肤下炸开,苏晚的耳廓很快就热了起来,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把雨水带来的寒意都驱散了大半。
走到食堂附近的积水区,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苏晚下意识往旁边躲,却不小心踩上了块松动的砖块。"咔嗒" 一声轻响,脚踝一崴的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和满地雨水来个亲密接触了,手腕却突然被稳稳抓住。林深的掌心很暖,隔着薄薄的毛衣也能感受到那份温度,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像砂纸轻轻擦过宣纸,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小心脚下。”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雨水的湿润,苏晚感觉耳垂像被羽毛扫过,痒得想躲,却又舍不得移开。她能看见他脖颈处被雨水打湿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她低着头,盯着两人交叠在水洼里的影子。林深的影子比她高半个头,肩膀宽宽的,看起来很可靠,像她小时候搭的积木房子,稳固得让人安心。雨顺着伞沿织成透明的帘幕,把周围的喧嚣都挡在了外面 —— 食堂的吆喝声,学生的笑闹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伞下的方寸之地,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雨点敲在伞面的 “哒哒”声,像个独属于他们的秘密结界,连时间都走得慢了些。
路过食堂门口时,林深忽然停下脚步,檐角的水珠正好滴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 “咚”声。“要吃点东西吗?” 他抬手指了指窗口,暖黄的灯光从玻璃后漫出来,在雨里晕成一团温柔的光。
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混着饭菜的香气飘出来,是豚骨汤的浓郁混着酱油的咸鲜,在雨夜里格外诱人。苏晚犹豫了一下,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 —— 几缕黑发贴在额头上,像刚洗完澡的小兽,眼睛却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折射着远处的灯光。她忽然就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雨丝:“好啊。”
林深把伞塞到她手里:“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买。” 伞柄还带着他的温度,温热的,像刚被握过的杯子。
他跑向食堂的背影在雨里有点模糊,连帽衫的帽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灰扑扑的小气球。苏晚举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英雄总是在雨天出现,带着一身的光,把困境里的人护在身后。她低头摸了摸伞面,黑色的布料上印着细小的格纹,摸起来很厚实,边缘的缝线整整齐齐,像他画的线条,利落又精准。
没一会儿,林深就端着两碗热汤面跑了出来,胳膊底下还夹着两双筷子,塑料包装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这家的豚骨汤特别浓,” 他把其中一碗递给苏晚,额前的碎发还在滴水,顺着鼻尖落在下巴上,像颗晶莹的泪,“我常来这儿吃,老板熬汤的时候会放柴鱼花。”
食堂角落的位置靠着暖气,暖气片 “咕嘟咕嘟” 地响着,像在煮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气泡破裂声。金属表面被蹭得发亮,积着层薄薄的灰尘,在灯光下显出细密的纹路。苏晚摘下眼镜擦雾时,看见林深正把自己碗里的青菜一根根夹到她碗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仿佛他们这样一起吃饭已经很久了。他夹菜的时候会微微偏头,睫毛垂下的弧度很好看,像新月落在眼睑上。
“我不爱吃青菜。"”他说得理直气壮,耳根却悄悄爬上了点粉红,像被夕阳染过的云,浅浅的,很可爱。
苏晚忽然想起高中时后座的男生。那个总把便当里的番茄偷偷夹给她,说自己对番茄过敏的男生。那时候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在他发梢跳跃的样子,和此刻林深眼里的光,竟有几分相似。她低头喝了口汤,豚骨汤的浓郁混着心里泛起的甜,暖得让眼眶有点发热,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汤里的葱花浮在油花上,像撒了把绿色的星星,她忽然觉得,原来雨天也可以这么暖和。
“你也不爱吃青菜?” 林深见她半天没动筷子,有点不确定地问,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像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蜷了蜷,骨节在灯光下泛着白。
“没有,很喜欢。"”苏晚连忙夹起一根青菜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笑着说,“很好吃。”青菜的纤维在齿间断裂,带着汤汁的鲜美,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讨厌青菜了,尤其是被他夹过来的。
林深看着她的样子笑出了声,递过来一张纸巾:“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空气里忽然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糖块在温水里慢慢融化。
苏晚接过纸巾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左手小指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大概有指甲盖那么长,像条细小的河流。疤痕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点,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到的。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的同样位置 —— 那里也有一道旧伤,是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时被树枝划的,形状歪歪扭扭,像条调皮的小蛇。两道疤痕像对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在暖黄的灯光下遥遥相望,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隐秘的缘分。
“你手上的疤……”苏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怎么弄的?”
林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在疤痕上轻轻划了一下,像在描摹一段往事。“做模型的时候被美工刀划的,”他笑了笑,眼里闪过点无奈,“那时候刚学木工,手不稳。”
“我这个是爬树摔的。” 苏晚把右手伸给他看,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浅白的光,“小时候总觉得树顶上有秘密。”
林深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圆圆的,指甲盖上泛着健康的粉。他的视线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两秒,又很快移开,耳尖却更红了。“挺勇敢的。”他说,声音有点低,像怕被别人听见。
雨停的时候,月亮正好从云里钻出来,银亮的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铺了层碎钻。风一吹,水洼里的月光就晃啊晃,像谁打翻了装星星的盒子。走到女生宿舍楼下,苏晚接过林深递来的诗集,才发现书脊被细心地裹上了层保鲜膜,透明的膜上还留着他手指的压痕,一点没受潮,连边角都保护得好好的,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谢谢你的伞。”她抬头时,看见他额角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像条调皮的小鱼,在颈间留下湿痕。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点点胡茬,青黑色的,像刚长出来的小草。
“明天还我就行。” 林深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路灯的光晕外面,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声音温柔得像月光,“晚安,苏晚。”
“晚安,林深。”
看着他转身走进夜色的背影,苏晚忽然想起刚才在食堂,他吃面时会先把葱花挑出来 —— 和她一样。还有他握筷子的姿势,食指会轻轻搭在中指上,像握着画笔时的样子。这些细小的发现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温柔的涟漪。她握紧怀里还带着余温的诗集,闻到夜风里飘来的桂花甜香,那是图书馆后面的桂花开了。空气里甜丝丝的香气混着刚才汤面的热气,让她忽然觉得,这个雨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带着点痒,又带着点甜,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正等着破土而出。
回到宿舍,周萌正敷着面膜,看见她进来,含糊不清地说:“哟,这伞看着挺贵的,哪个帅哥送的?” 面膜纸的边缘沾着精华液,像挂了串小水珠。
苏晚的脸 “腾” 地红了,转身假装整理书桌:“就... 就一个学长。”她把诗集放进抽屉,小心翼翼地揭掉保鲜膜,指腹划过北岛的签名,忽然觉得那波浪线像个调皮的笑脸。
“学长啊 ——”周萌拖长了调子,摘下面膜,脸上还冒着热气,笑得不怀好意,眼睛亮晶晶的,“我刚才好像看见林深学长从楼下走了,建筑系那个大神?听说他设计的模型拿了全国奖,放在系里展厅当标本呢。人还长得帅,就是性子冷,没想到会给女生送伞……”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书 “啪”地掉在桌上。《北岛诗集》摔在桌面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她心上。她看着周萌促狭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秘密好像藏不住了。阳台的风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伞上残留的淡淡松木香,在宿舍里悄悄弥漫开来,像个温柔的秘密,缠上了心头。
她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桂花树枝桠在月光里摇晃,细碎的花瓣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撒了把碎金。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男生的笑闹声,混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首没写完的歌。苏晚想起林深刚才的背影,灰色的连帽衫在月光里像块融化的巧克力,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对了晚晚,”周萌涂着护手霜,香味是甜甜的草莓味,“下周六有个校园摄影展,听说林深学长会参展,他拍的建筑照片特别厉害,我们一起去看啊?”
苏晚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望着窗外的月光,轻轻 “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夜风里的桂花香更浓了,像化不开的甜,缠在舌尖,也缠在心尖。她摸了摸抽屉里的诗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层保鲜膜上的温度,像林深掌心的暖,在这个刚停雨的秋夜,一点点漫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苏晚抱着伞去了图书馆。路过东区食堂时,看见林深和几个男生站在公告栏前,公告栏上贴满了社团招新的海报,花花绿绿的像片小森林。林深穿着件黑色冲锋衣,背着个大大的画板包,正指着一张摄影社的海报说着什么,手指在海报上点了点,动作利落得像在画图。
苏晚的脚步顿了顿,抱着伞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还留着昨天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像片没干的湖。
“苏晚?”
忽然被点名,苏晚像被抓住的小偷,慌忙低下头,脸颊烫得厉害。“我…… 我来还伞。”她把伞递过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碰到了刚晒过太阳的石头,带着点暖。
林深接过伞,折起来的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叠成了整齐的长条形。“谢了。”他指了指公告栏,“来看招新?”
“嗯……随便看看。”苏晚的目光落在那张摄影社的海报上,海报上是张图书馆穹顶的照片,阳光透过玻璃天窗洒下来,像上帝打翻了金粉,“摄影社……你也参加?”
“嗯,负责拍建筑。”林深的眼里闪过点光,像提到了心爱的玩具,“下周的摄影展有我的作品,你来吗?”
苏晚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像揣了只小兔子。她点点头,声音细得像蚊蚋:“好啊。”
林深笑了,左边眉骨的痣在阳光下很明显,像用墨笔轻轻点了一下。“那周六下午三点,展厅门口见。”他说完,转身和同学一起走了,冲锋衣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展翅的鸟。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忽然觉得手里的书变轻了,阳光也变得甜丝丝的,像昨天食堂的桂花糖糕。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纸巾,上面好像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图书馆的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樟木香气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在空气里酿成了温柔的酒。苏晚走到上次那个靠窗的位置,看见桌面上的咖啡渍还在,像幅永远不会消失的抽象画。她翻开《北岛诗集》,在那只小鲸鱼旁边,又悄悄画了把小小的伞,伞下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在雨里慢慢走着,走向一个有月光和桂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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