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氏说了半日,一壶香气四溢的庐山云雾都泡得失了色,才堪堪说完。见娉姐儿低垂着双眸,面露思索之色,心中略微一松。
不管娉姐儿听进去了多少,肯听她说完,总是有助益的。余氏也不用担心娉姐儿随了生母,将她的一番好心当成多管闲事、越俎代庖。
她起身亲自送娉姐儿回去,立在寸心堂门口按住娉姐儿的肩膀,又切切叮嘱道:“过门之后,若是有什么伯母能帮的,千万不用客气,若是顾及你母亲,给我写信也是一样的。”
娉姐儿带着一耳朵的叮咛和满腹的心事回到秋水阁,泉水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替她斟茶,娉姐儿摆了摆手:“茶就不必了,你将文房四宝取来。”泉水问道:“姑娘要习字还是画画?”娉姐儿道:“我就胡乱打些草稿,不必用太好的纸,笔也只挑小楷的便是。”
泉水这丫鬟心细如发,美中不足就是太慎重了些,难免显得不够敏捷灵巧。
说来也是有趣,从前娉姐儿房里进来的丫鬟,虽然性格与才能各不相同,却总是一静一动,唯有露水泉水这一对大丫鬟,都是文静沉稳的类型。倒是二等的汾水显得活泼得多,平时秋水阁里就靠她莺声燕语地给娉姐儿解闷子。
虽然有的时候难免觉得露水和泉水不够风趣,但她们是要陪着自己出嫁的,性子沉稳些,娉姐儿会更有安全感。
等泉水送来笔墨纸砚,又卷起袖子替她磨了一池墨,娉姐儿便提笔在鸡林纸上写写画画。这是今日受了余氏的启发,在为她的婚后生活做准备了。
进入郦家,没有公婆姑嫂,首先要面对的自然是她的丈夫郦轻裘。想到此人,娉姐儿心中便油然生出一阵厌恶反感,胳膊上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一想到自己将来要和如此腌臜之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她便一阵烦恶。
提笔写了个名字,便再也不想考虑和他有关的一切。该如何放下身段满足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该如何笼络他让那些小妾的花招无用武之地?该如何哄得他将里里外外的钱财和权柄双手奉上?娉姐儿心乱如麻,干脆饱蘸了浓墨将他的名字抹去了,重新提笔写了“管家”二字。
若是寻常人家的新媳妇,过门头一年基本上是摸不着管家的总钥匙的。毕竟新妇初来乍到,头一年正是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时候,公婆和丈夫要考量她的心性和才能,判断她有没有管家的能力与胸襟,再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一番,才有可能让她管理家中上下。若是妯娌多些,嫁的丈夫是个庶子,或者婆婆的掌控欲很强,这条管家之路还会更加坎坷曲折。
可郦家的境况不同寻常,来自公婆和妯娌的压力,在娉姐儿这里是不存在的。但东边日出西边雨,她要面临的情况,在寻常人家也是遇不到的——她居然要和一个良妾争抢管家的权力。
当然,自己这边的优势是很鲜明的:正妻的身份、腰杆很粗的娘家、数量可观且颇具才干的陪嫁,这些都是自己的资本。
但陈姨娘那边也不是没牌可打:良妾的身份让她傲立于群妾之上,自己不能对她随意喊打喊杀;生育了一个女儿,很得丈夫的宠爱;管家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且手底下肯定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人心思定,郦府的家生子们肯定更希望一切维持原状,若陈姨娘管家管得还不错,他们或许不会希望自己这个新官上任,免得三把火放在他们头上,或是拿他们杀鸡儆猴,或是将他们黜落了换成自己的陪嫁上马。
按照余氏的建议,是不希望娉姐儿刚过门就闹出太大的动静,免得陈姨娘心里过分不平衡,暗地里给娉姐儿使绊子。但娉姐儿却不是这样想的,她一心考虑的还是如何立威,杀鸡儆猴,这个“鸡”,多多少少是要落在陈姨娘身上的。除了夸耀娘家的富贵与权势,让这个小家碧玉心生敬畏,最好是过门后翻翻郦家的账本,找到陈姨娘管家时犯的什么错误,将她降伏了,旁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至于那个贺氏,哪个正经的人家会留一个不清不白的女子在府上?等郦轻裘新鲜劲过了,定要寻个由头将她发卖了,或是遣送到庄子上去住着,眼不见为净。
娉姐儿想到一节,便低头在纸上写下两笔,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洋洋洒洒写了两张鸡林纸。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心中有数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写过的纸凑到鎏金星月烘云的烛台上烧了。
都说新妇出嫁在即,心中满溢的是欢喜和忐忑,可于娉姐儿而言,忐忑有之,欢喜却所剩无几。
越是临近五月份,她心中越是不安,眼皮跳得厉害。娉姐儿勉强宽慰自己,这种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预兆,本就是无稽之谈。前年六月底过完花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娉姐儿也莫名其妙地心慌不安,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还不是平平安安地过到了中秋。
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好哥儿举人不第或许算是一件不幸的事,只是放榜的时候都到了九月,若要把六月底不祥的预感硬安到九月份的事情上,也太牵强了些。
春日里秦王大婚,殷家身为秦王父亲熙惠太子的外家,自然也有份观礼。礼成之后,又是忽忽数日,便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小满过后又是端午。这一日姚氏在家中设宴,除了入宫谢恩的宁国公夫妇,花老太太也因为殷太后在宫中思念母亲,发了话将她接进宫去母女团聚,余下的众人都留在府里。松哥儿身为宁国公世子,原本也是要带着柳氏入宫的,只因姚氏打算宴请准女婿郦轻裘,便将松哥儿留下待客。
席间屏开玳瑁,褥设芙蓉,肴馔精致,管弦清雅,自是好一番热闹。女眷席面上是东府的柳氏带着幼子骥哥儿,西府姚氏打头,领着娉姐儿、娟姐儿两个女儿,男丁席面上则是松哥儿领着长子骐哥儿,殷萓沅带着好哥儿,并客座上的准女婿郦轻裘。
官客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屏之隔的堂客席面上却并不热闹,除了姚氏高谈阔论,大说大笑的,其余几人不过低声附和,不致冷场罢了。头一个柳氏向来不是聒噪之人,她嫁入宁国公府数年,对姚氏这个隔房婶婶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实在是亲近不起来。其次娉姐儿对于和郦家的这门亲事并不热衷,也是兴致寥寥。再有一个娟姐儿,情知自己是个陪客,向来又是懦弱惯了的,自然也不敢吱声,连菜都只敢挟面前的那一盘。若不是骥哥儿咿咿呀呀,偶尔发出几声哼唧,场面还能更安静些。
姚氏兴致虽高,几番说话没得到响应,便也觉得无味。她见娉姐儿垂着头吃菜,便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朝屏风的方向努努嘴。娉姐儿被姚氏一撞,筷子上的水晶肴肉一下子掉进碗里,皱着眉抬起头,见姚氏一脸的兴致勃勃,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对面屏风上影影绰绰投出几个官客的身影,郦轻裘的形象一眼分明。殷家向来出美人,无论男女,各有各的美丽清雅。此时席间的几个人,除了人到中年依旧丰姿隽爽,萧疏轩举的殷萓沅,几位青年也各具风采,松哥儿举止端宁肃雅,好哥儿则天然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至于郦轻裘,他是席上众人当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位,虽然只能看见屏风上的投影,却也看得出其人肩宽背挺,一举一动之间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的意味。
娉姐儿不由看得一怔。去岁相看的时候,姚氏也曾吩咐她隔着花窗看了一眼,只是花木扶疏,哪里看得真切。再加上婚姻之事于娉姐儿而言,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消磨了期待,只余下一份任务般的约束。更何况得知对方是个丧妻再娶的鳏夫,她更是懒得正眼去瞧。
谁知今日一见,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至少看身形也是个昂藏男儿。
娉姐儿的心念刚在遗憾没有看清面貌,可巧郦轻裘心中似有所感,侧身向殷萓沅祝酒,便将从眉到眼,从鼻到口的一条流丽弧线,投进了娉姐儿的眼帘。
因为屏风和光源的位置问题,这屏风上的投影并没有扭曲拉长,几乎是一比一的投放,如此看来,这郦轻裘的样貌也并不难看,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位美男子。
娉姐儿的脸倏地红了。
可等到心潮从激荡回复到平静,她依旧不曾忘却此人的风流,眼神又渐渐地冷了下来。
姚氏却早就为娉姐儿面颊上那一瞬间的飞霞而由衷地高兴起来,若不是席上还有旁人,她几乎要情不自禁地对娉姐儿说:“早就跟你说了嘛,姑爷是个美男子,你还千不肯万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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