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赤日炎炎,热浪腾腾,连散养在和光园的仙鹤都失了优雅剔羽的兴致,懒洋洋地躲在如同绿蜡的芭蕉之下,将头埋在翅膀底下小憩。娉姐儿午睡刚起,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觉得懒洋洋的,干脆命人将沈氏请过来,给她弹琵琶解闷儿。
过去的一两个月,在和光园众姬妾内涵丰富、态度各异的目光之中,沈氏不期然成了鸾栖院的大红人。这倒不是因为她受到了家主郦轻裘的青目——事实上,自沈氏过府迄今,郦轻裘既没有在怡然坊歇宿过,也没有传沈氏到鸾栖院服侍,而是因为郦府的女主人娉姐儿,对沈氏格外眷顾垂爱。
沈氏性情乖巧,又因为娉姐儿收留她的恩义,对娉姐儿充满了感激孺慕。好几次娉姐儿都觉得沈氏望向自己的目光仿佛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狗,里头蕴含着对“主人”无限的信赖与热爱。
一曲终了,娉姐儿含笑赞许:“果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本来有几分倦怠的,听你的琵琶之音如同泠泠冷泉,倒是觉得清爽了许多。”
沈氏红了脸,喃喃道:“奴婢的曲子哪有那样好,夫人取笑了。”
娉姐儿摇头道:“我是在认真赞你。琴棋书画,四种技艺,别的我或多或少有所沾染,唯有‘琴’之一字,我是一窍不通的,所以见你曲子弹得好,格外欣赏。”她的目光悠远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又含着几分怀念,“我有一位手帕交,小时候就是学了琴艺的,我看她学得痛苦得很,练琴练得眼泪汪汪,有几日十个指头都包裹起来,连吃饭都不能自理,觉得琴艺可怕得很,就避之不迭了。”
沈氏闻言,不由也回忆起自己少年时跟着教坊的娘子学习琵琶的时光,露出有些后怕的神情。随即又乖巧地笑道:“夫人既喜欢,奴婢再给夫人弹一曲,您想听什么?”
娉姐儿摆手道:“不必了,连着弹我怕你累得慌,你也歇一歇,”指了指梅花洋漆小几上的攒盒:“你也拿些点心吃,一会儿小厨房做了冰碗,你也跟着用一碗罢。”
这也不是沈氏头一次受到优待,最初她自然是格外惶恐,固辞不受,但天长日久,她也发现了只要自己不生事端,夫人就是个极随和的人,她让你吃,是真让你吃,并没有考验你懂不懂规矩、举止是否谨慎的意思,便也如当初的韦姨娘一般,逐渐放松自得。
不多时冰碗送过来了,沈氏才吃了一口,外头就传来云澜的声音:“夫人,黄姑姑来了。”娉姐儿忙命快请。
只听得呛啷啷一阵珠玉之声,汾水一边利落地掀开用作隔断的珠帘,一边甜甜地笑着:“奴婢给夫人请安来了。”见到沈氏也在一旁,嘴边的笑意微微一收,颔首道:“泠泠姑娘。”
虽然身为仆婢,在身份上似乎要略微比通房低一等,但沈氏可不敢对曾经服侍过娉姐儿的旧人表露一丝一毫的矜傲,她不敢受汾水的礼,顺势立起身,向娉姐儿告辞:“打扰夫人清静了,黄姑姑许是有事要和夫人谈,奴婢就先告退了。”
娉姐儿看看汾水,又望望沈氏,目光一下子悠远起来,她顿了顿,才点头道:“好。”沈氏才走出一步,娉姐儿又道,“方才说到你手艺巧,得了闲儿,替我打几条络子罢,回头我将丝线和花样子都给你送去。”
沈氏虽然觉得后话搭不上前言,不明就里,但她自忖身心皆属于夫人,自当唯命是从,况且打络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便也笑着答应下来。
等沈氏辞去,汾水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夫人,浣衣房又有一桩新鲜戏文。周巧巧那个小蹄子,又唆使底下人故意地将一件衣裳洗坏了,要栽到我头上,借机生事。我却不是那等荏弱可欺之辈,见她有心唆摆,干脆将事情闹到了小周妈妈跟前,小周妈妈倒也不敢明着偏向女儿,又往上报,捅到陈姨娘那里。陈姨娘又想和稀泥,拿自己的私房垫那件洗坏了的衣裳,我却不依,大家闹了一场,最后还是按照规矩,谁洗坏的谁赔,才算完了此事。”
在汾水空降绣房之前,小周妈妈一家独大,又有陈姨娘为靠山,当然是在绣房之内提拔亲信,排除异己,横行无忌。郑妈妈去后,小周妈妈就提拔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周巧巧,暂代浣衣房的统领。谁料后来娉姐儿命汾水打理浣衣房,难免和周巧巧水火不容,两人明争暗斗,已经掐了好几次了。汾水也并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往往能在事情闹大之前平息事端,只是行事风格比较激进,和小周妈妈母女的争斗也是愈演愈烈。可巧分管绣房的又是陈姨娘,争斗的两方一边是她的拥趸,一边是夫人的心腹,既不好寒了自己人的心,又不能得罪夫人,想必也是左右为难,头大如斗。
本来这样的小事是报不到娉姐儿跟前的,除非她心血来潮要调阅浣衣房登的册子,奈何汾水天性喜热闹,又对鸾栖院十分眷恋不舍,隔个两三日就要过来请安,再和娉姐儿念叨念叨自己身边发生的琐事。娉姐儿也权当故事听了,时不时给她一些肯定和赞赏,让她更有干劲。
不过此时此刻,娉姐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原本那一枚沉睡在她梳妆匣里,随着时间逐渐被淡忘的相思结,在方才汾水与沈氏擦肩而过的间隙,忽然鲜明地在她的记忆里刷新了。
娉姐儿产生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猜测:那一枚相思结,会不会出自沈氏的手笔呢?
根据当时的分析,相思结的出现意味着郦轻裘打了野食,他所能接触的“野食”,无非是秦楼楚馆,和狐朋狗友的家伎。相思结的材质又说明这一份“野食”的家境不算太好,或者说她的地位不高,没有能力拿到更华贵的丝绦。这样想来,沈氏是完全符合条件的。并且从时间顺序来说,也很合理:赵和康既然和郦轻裘谋划了送一个人到郦府来服侍他,具体的人选当然要参考郦轻裘的喜好,很可能是他和沈氏已经处出了感情,才会将她要走。
所以娉姐儿打算试一试沈氏,命她也打一个相思结,和妆匣里那个比对比对。
汾水满足了倾诉欲,兴高采烈地告辞离开,娉姐儿笑着嘱咐她:“有事业心固然是一件好事,不过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你也要多顾顾家里,免得芒草抱怨我将你支使得团团转,叫他心疼了。”
汾水闻言,面上一红,小声道:“夫人又调侃奴婢。您放心,您叮嘱我的事儿,我都没忘呢,这一向也在督促芒草,让他办事老成些。说起来,他近来很爱读书,老话说了人从书里乖,想必他也能学到些东西呢。”
娉姐儿讶异道:“当长随那样辛苦,他回来竟还要读书?真是刻苦啊。”汾水笑道:“哪里是回来之后手不释卷,夫人您也知道,长随呢,只有姑爷换地方和使唤人的时候需要随侍在侧,姑爷在一个地方待着不动,又没有别的吩咐,长随其实是闲着的,他就是拿这一段空档读书,说什么这是效法李密挂角。”
以芒草爱显的性子,想必是学到什么都要迫不及待地展示出来,才开始读书就掉书袋,也很符合他的特性,娉姐儿觉得这一对小夫妻虽然不是什么完人,却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不由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汾水去后,娉姐儿就吩咐流丹将丝绦和络子的样版送到怡然坊交给沈氏。下午,娉姐儿又去了一趟探芳居,指点红姐儿办红白喜事的一些注意事项。到了傍晚昏定省的时候,沈氏已经把络子打好,殷勤地献上了。
娉姐儿也没想到沈氏会殷勤到如此境地,想必是丝绦才送到,她就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她翻检着这些络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状似无意地瞥了沈氏一眼。
沈氏抿着唇,专注而又期待地望着她,神情有几分忐忑,却不算十分紧张。仍然是那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小狗表情,期待着娉姐儿的认可和赞赏。
再看她打的络子,不难看出她是打络子的生手,打的五个络子里面,只有花样比较简单的铜钱结算是细密紧实,繁复一些的就不行了,左松右紧,上窄下宽,一看就是生手。其中的相思结,中心那一团更是打错了,看起来很不协调。
都不用比对,就能知道妆匣里的相思结并不是出自沈氏之手。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沈氏意识到这是夫人对自己的试探,故意装作新手,乱打一气来避开夫人的探寻。
如果真是如此,那她伪装得也太浑然天成了,从神情到手艺都与真正的新手别无二致。
娉姐儿最终还是打消了对沈氏的怀疑。不仅是因为她不太像,更是因为沈氏在郦府的这一两个月,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威胁。即使她真是那个相思结的主人,如今依靠娉姐儿而活,心态想必也发生了变化,不会再寻衅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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