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哥哥用车吃了晳姐姐的兵,晳姐姐也可以用兵吃霖哥哥的车呀!”
赵晳抬手刮了下斯年的鼻梁,“年年,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斯年害羞地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江霖身边。江霖笑而不语,又将另一只车送入黑后口中。“同云,有道是‘落子无悔’——”话说一半,赵晳戛然止声。她皱眉行子,不出十步就推了棋盘,“我认输——快到保宁了,不下了。”(注1)
斯年于是从包袱中取出两枚红木方匣,用手绢擦去每个玛瑙棋子上沾染的油脂后,按照颜色和大小依次摆放进去。小小的人儿一脸郑重,赵晳看着好笑,“等来日你霖哥哥在长安开了齐天大圣府,非要叫年年去做安静司长史不可。”
《西游记》的情节引用得有趣,江霖也顺着她的话说,“名曰凌霄宝殿,自古成就多少庸才。玉帝、太白皆无足惧,唯惮如来佛祖五指通天,叫我五百年餐铁饮铜不够,还要戴上金箍,死心追随唐僧取经呢!”
“世间果有佛陀在,其任白骨委渠沟?”
“呜呼,佛法无常,”江永在金丝楠木做的棋盘上敲了两下,“末法之世,佛陀涅槃,有净光天女亦可。”
《大云经》曾记载净光天女闻佛法深义,以女身而王国土。唐时武后命心腹薛怀义等人作《大云经疏》,为自己登基称帝造势。江霖今日故事重提,明显是意有所指,“你认为此事有杨皇后授意?”
“币厚则伤德,财侈则殄礼(注2)。李默与我相隔千米,素昧平生,何由知我能弈西洋棋?谜题只从面上解,西洋棋中,卒步方,马行日,象翥斜,车飞直,行法与象棋相近。王棋虽无九宫之限,仍作尺蠖之伸,后棋不必如士之循阶而捍门,直进斜飞,竟为全局之雄长——杨皇后假皇夫之手赐我此棋,是恫我以天后之威也。”
两年之前,顺京大乱。先是太子李元弑父篡位,极力清洗韩王李利一党,而后李贞在秋猎行宫发动政变,当场诛杀李元,将李默立为新君。李默与江家交情匪浅,登基不久,即追封江颢为唐国公,令其子江霖袭爵,闻知幼弟入川,又遣人送来两大箱慰礼。江霖慷他人之慨,将所受日用、长物转送不少与人,只留下标明自己国公身份的鱼符、鱼袋和这副西洋棋——昔日沈蔚下山采买,偶遇一位皈依天主的老妪在街上传道募捐。老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三寸金莲不曾预料到日后的千里跋涉,走得摇摇晃晃、苦不堪言。沈蔚见她谈吐不俗,便延请她到家中小坐。深聊之下,才知对方出身名门,在经历丧夫、丧兄、丧子、丧女之痛后,最终投向教会的怀抱。多年以来,西洋传教士倚仗打造火炮与推演历法的专长游走于萨景上层,虏兵袭城,每受命对教会善加保存,于是孤苦无依的妇女与饥病交加的贫儿纷纷涌进教堂寻求收留。传教士们转与士绅交往而与百姓结合,趁势扩大天主教在江南的影响。他们积贮日削,不得不发动信众到各处募捐。沈蔚以儒立身,却愿为此事慷慨解囊。老妪盘桓数日后带着半袋稻米、一匣首饰离开四明山,作为感谢,她在临走前送给江霖一副西洋棋,那曾是衰亡颓圮之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经文也好,赞诗也罢,万言不值一杯水。
拯救世人的不是神的国和祂的义,是铁与血,是爱与善,是千磨万击依旧坚劲,却甘为孺子俯首、老者折枝的人心。
江霖抚今忆昔,良久不语。赵晳以为他仍在腹诽“净光天女”,不满道,“女子秉政,犹为尔须眉等所忌惮耶?”
“绝无此想!男子与女子皆禀阴阳五行之气,因父母而生于天地之间,何有上下尊卑之别?所谓‘日月并明,乾坤交泰’,男子既有膺受命之期,女子亦能当神器之运,”江霖当即自白道,“我无非在想,如今秦地政局纷乱,二圣并治,韩王新废,此刻召我入朝,其意如何?杨皇后啊杨皇后,暂伏之虎女,敛翼之龙孙,岂会久居于人下?”
“如此听来,同云与这位杨皇后还有些渊源?”
马车驶进保宁,停在中天楼下。小厮葆光抱着斯年登楼一览锦屏山胜景。赵晳和江霖则在街边茶铺里随意就坐,点了两杯竹叶青继续聊天。“咸嘉首辅杨光中废帝专权,为世所不容,膝下二子一女,皆毙于林鸿涛叛军之下,唯长女杨瑰因远嫁汉阳邱家得以苟免。然而衣冠南渡,党争再起,邱勖担心受亲家牵连,命长子休弃杨瑰,将无依之女逐出府外。幸有陪嫁小厮相伴左右,与杨氏改名换姓,隐居关中。二人育有一子杨休明,休明膝下两子一女,名曰杨刚、杨强、杨美。杨美自幼好学,耕牧之余,拜文人为师学经,并引《荀子》‘得众动天,美意延年’之句,为自己改名‘美延’。她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会试殿试,被李鼎亲点为状元。有人疑其容貌似女,询问知实,当场即行逮捕,”江霖抿了口茶,“冯翊王李默惜其才学,不惜背上徇私枉法的罪名,为她四方奔走。美延出狱后,有感李默救命之恩,遂许嫁于他,生女李琬、李琰。”
“竟是如此!当初杨光中一意废帝,如今他的曾孙女却做了景朝的皇后。世事但如翻覆手,其信然也!”
“人生南北多歧路,往昔之毁誉既定,今日之吉凶难料啊,”江霖继续说古,“李默与祖父常有书信往来,个中内情,我也略知一二。当年武安公主李贞欲为他聘娶连家女儿,未料李杨二人目成心许,抢先求得武帝赐婚。王妃出身寒门,李默固无齐大非偶之忧,然甘舍后族辅翼,纵得利于鹬蚌相争,非其有而取之,未知久长。如今李贞病逝,皇后专朝,天子垂拱,韩王新废,究竟李默是坐稳了江山,还是徒拥皇帝虚名?”
李元暴毙时尚无子嗣,韩王仅存的次子李勰年已十七,却因姑母的那句“国家多难,应立长君”与皇位无缘。因李默膝下只有二女,登基之初,即立勰为储君。今年七月,李勰因不良于德被逐出东宫,遣回韩王府邸闭门思过,满朝文武啧有烦言,皆以为是杨皇后枕边唆使,图谋再现武周故事。“永宁一朝政局淆乱。宗室,勋戚,文官,武将,幸进,你方唱罢我登场,失势者身死族灭,得势者动辄得咎。李鼎与岳公推行改革,无非在上肃清权臣,在下诛夷富户,不设酷吏,而人人为酷吏;虽言法度,而事事无法度。稽诸往史,寻常百姓祷求公正报应,无非盼天降恶人,世世代代互斗互磨罢了,”江霖叹了口气,“泰和朝似乎依旧如此,杨皇后更张前制,斥逐侥幸,拉拢勋贵,致令局势回稳,人心安定。然而勋贵权势日盛,不免为篡逆之源。皇后出身寒微,兄侄殊难任重,而我声名在外,又与顺朝人物素无瓜葛,有国公之爵,或在其笼络之列。”
“既已受封国公,还能如何笼络?”
“财富,实权,还有联姻,”江霖手沾茶水,在桌上写下“杨”、“连”、“高”、“张”四家姓氏,“废储之举太急,不曾梦熊有兆,便最好是要传位于女。既要传位与女,又由谁来保驾护航?杨氏最忠,然力微难倚,连氏最贵,然功高难制,高氏兴兵起家,张氏托荫得位,比之杨、连,则又远矣——门阀当国,必以婚姻胶固权势,天家公主尚幼,何妨用我?”
斯年看过山景,在茶铺里找到哥哥姐姐。赵晳专为她买了一份茶点,等她吃完,就牵着她的手向家中走去。保宁城不大,三人安步当车,两刻钟后就看到了赵府的门楼——那是江永和沈蔚曾经住过的府邸,人事已非,风物依旧。而赵晳仍不愿蹉跎路上的时光,低声追问道,“与其盲婚哑嫁,听任摆布,何不尽快与蓁姐姐定下婚约?”
斯年听他们谈及赵蓁,仰着头竖起耳朵。
“人主之心难测,免得再带累了她。”
“如若拒不赴朝,李默亦无可奈何。”
“关中形胜甲于天下,我也舍不得啊。”
“怎么,你还想争上一争?若论宗法亲缘,你与李默也算是同宗兄弟。”
“只思量诸葛北伐事耳,尚无那等野心。”
赵晳在言语中落了下风,不着急扳回一城。她沉默片刻,郑重其事地问道,“同云,你对赵蓁,到底是何态度?”
江霖眼底罕见地闪过一线茫然,他习惯于揣测人心,却很少内观自己。这一回,他又巧妙地将问题转移到他者身上,“赵蓁似乎对林天炀情有独钟。此人在湖广非精细之物不食,今却甘居陋巷,箪食瓢饮,昔者拋母多年而不问,今却扇枕温席,躬侍汤药。‘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注3)’,或许是我小人之心,总觉天炀并非良人,”他反思道,“当初急于废帝,些许事未曾考虑周全。天炀信奉天主,不修来生;骤失皇位,不能无怨。若他将两京一十三省视作应许之地,出埃及后,迦南或有一劫……罢了罢了,是我多虑。愿如《福音书》中所言,‘凡隐于暗室者,必将宣扬于屋外(注4)’。”
赵晳并没有想放过他,“我不是在问赵蓁或林天炀,我是在问你!你心悦她吗?”
“姐姐尚未寻得,父母兄长之仇未报,未遑思虑儿女之情。”
“那便是不曾倾心喽。”
“是吧。”
赵晳略表遗憾地叹了口气,迅速转移了话题。
张全寿败亡时,成都千疮百孔,江永将部分衙署临时迁往保宁。多年之后,成都重建,官府次第撤出,唯有新近设立的同文馆、致知院没有搬离。眼下时值年末,学生们都放了冬假,一派仙风道骨的保宁城再次归于安闲。赵晳大半年不曾回家,见府前空落,并没有起疑。一名小厮从角门后伸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绕着四人转看半天,才嬉笑着接过包袱,将他们迎进府中。赵晳刚想抱怨两句,一声巨大的犬吠忽从斜面刺出,继而手心一抖,被吓坏的斯年挣脱了她的牵引,扑向江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江霖和赵晳也被吓了一跳。眼前是只足有两尺高,四尺长的藏獒,眼神锐利,满口尖牙,一身丰厚的黑色毛发,更衬得身躯庞然,四肢粗壮。两位少年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始作俑者已经把狗绳递给同伴阿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斯年身旁。他双手架在小姑娘的腋下,试图将她抱到肩头,“罪过罪过,不知道年年也在——来,让晋哥哥抱抱!”
赵晋走了两年,斯年哪里还记得他。她紧紧搂住江霖,哭声愈发激烈。江颐闻讯赶来,一指头戳在赵晋额上,绕过藏獒,蹲下身去安抚受惊的小人,“没事了,没事了,斯年不哭……都是晋哥哥做的坏事,婶婶骂他!”
转头恶狠狠地训斥长子,“赵晋,再和你说一遍,赶紧把这条狗送走!”
“不是说好了嘛,过完年就把它带到兵营去!”
“在此之前也得将它关在笼中,不许放它出来伤人!”
“一定!一定!”
“只怕那些狐朋狗友早闻消息,争相要来尽犬马之娱呢!”
“赵晳,你诬陷诽谤!”赵晋理屈而声高,随即看向江霖,“老三,你评评理!”
江霖在家中行三,年龄亦在表兄和表姐之下。这声“老三”叫得自然而然,却显然在背后花了一番心思。江霖心头一暖,正要开口,话却被赵晳截住,“不必麻烦别人,‘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注5)’。左右我就在家,且看你是不是言出必践。”
赵晋嗤了一声,揽着江霖的肩膀就往内院走去。他的嘴上一刻不停,江颐插不进话,只好同侄儿相视苦笑,“离家两年,一进门就劳您赐诲。兄妹之间,真是没有半分思念之情。”
“从此耳根不能清净矣,有什么好思念的,”赵晳没好气地回击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川的?”
“入冬前下的山,在雅安没等到爹爹,休整了几日就回来了。”
“缅甸又有异动?”
“竖子何敢?其实是小皇帝、黔国公和大臣们的遗骨被运回云南,老总督重视之极,不仅亲自操持各项仪典,还延请全省官员、境内土司、高僧道长共同出席国葬。爹爹无法走脱,只得年后回家了!”
两年前唐桂争立,落败的朝廷仓皇逃出广东。他们辗转梧州、桂林,“入滇”的呼声压过“入川” ,随即折道向南。小皇帝林启塞在权臣与内宦的裹挟下随人浮沉,历柳州之追击,南宁之政变后艰难抵达昆明。凋零人马、半壁荒朝,不能暂息内讧之心。“四川与云南同气而连枝,四川不受朝命,云南岂由中制?”当初董齐进兵滇黔,在阵斩沙定洲、解救沐天波后因功受赏,升任云南总督。宣廷之本根不固,实力和声望俱遭大损的黔国公府亦无法仗其茂荣。沐天波留驻云南,凡事悉以董氏为主。林启塞逃往云南避祸,安顿在昆明不满三日,又有人不满董齐未从大理赶来拜见君王,怀疑他有不轨之心。本是无端之说,奈何众口铄金,启塞茫然而信。一行人匆匆打点行装,打算趁夜离开昆明。天波及时发现并赶赴行在,然而无论如何辩白,都无法打消君臣心头的恐慌。在得知他们要入缅避难后,年过六旬的末代黔国公长叹口气,也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这一去,料也知必无返还之期,便以此微薄之命,报林氏三百年恩遇吧!
皇帝西狩时,麾下尚有数千兵马。董齐和赵煜阳观其行而知其敌意,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闻乘舆走缅,乃感大事不妙。“是何人谗言惑君,间我主臣耶?缅为外国,叛服不常,就使忠顺来迎,陛下患难之余,狼狈到彼,亦不能召号中外。况若称兵相阻,则銮舆进退何所恃耶(注6)?”董齐即刻动身,赶赴滇缅边境,然而一切还是太晚了:启塞一行星夜兼程,早他一日抵达缅关。御前近侍马吉翔为防董齐出兵阻截,保不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惜答应缅王思龙解散兵马及尽释甲仗的要求,只让皇帝带领数百名随行人员进入外邦。
人情逐势。大宣名为宗主,却是落难凤凰,缅王表面恭顺,实则山中猛虎。思龙对宣帝轻视之极,非但不亲自面见启塞,反而要求沐天波短衣跣足,以臣礼参加八月十五缅历年节的朝会。他将邵武君臣安置在与阿瓦城隔河相望之地,编竹为城,结草庐十余间作为皇帝住所,随行官员则只能自备竹木,围绕皇帝构屋而居。百余名缅兵驻守城外,严密监视大宣君臣的一举一动,见一干人等毫无亡国之悲,自顾呼卢纵酒,踞地喧笑,也知宣朝气数将尽,无甚可提防戒惧的了。
国境之内,董齐与赵煜阳联合派遣两千兵马,在总兵赵举的率领下进至磨整、雍会,要求缅方送还邵武皇帝。思龙轻敌,在杀害使臣后大举出兵,被赵举尽歼于江水之中。惊恐之下,思龙胁迫启塞下达敕令,要求赵举退兵。赵举不得不叩首接旨,私下却与沐天波、路百川等人联络,密谋铲除御前奸宦,护送皇帝重归华夏。不料事泄,马吉翔等人速向缅方告发,思龙恨之,遂以过江盟誓之名将文武官员骗至咒水,趁夜屠杀。他以为从此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却不知天道好还,自作之聪明终将自己送上绝命穷途——次日清晨,当缅军清点岸边尸首时,意外发现林启塞也在其中。
林启塞并不知过江要盟什么誓,他只是换上内侍的外袍,悄悄跟着沐天波。父王暴毙留下漫天风雨,昔日从臣皆成虎狼。林启塞像一块肥肉被他们争相衔在口中,只有黔国公不掺杂一丝功利心地陪伴他、关照他、保护他。启塞待沐天波如祖父一般,意识到当夜情势危急,意识到自己毫无用处,却依然选择同赴咒水。一份无法推算的小儿真心,造就了缅王思龙的满盘皆输。
事体极大,思龙无法隐瞒住宣帝的死讯,赵举没了顾虑,即刻发兵征讨。他鸠兵五千,出宛顶,拔木邦,伐竹木架桥横渡锡箔江,与缅兵激战三日夜后攻克蛮结。与此同时,董齐次子董温率领万余兵马出虎踞关,以泰山压卵之势冲陷老官屯,进击猛密,随后与赵举会师于阿瓦城下。为打破固若金汤之都城,官军连日作战,消耗炮矢无数,思龙数次请和,却不得半分喘息余地。赵举将他的头颅砍下后,乃命人寻找林启塞等人的尸首,就近砍木做棺,把他们运回云南。
董齐亲自赶赴边境,奉迎大行皇帝及黔国公之棺椁。而后又力排众议,在大理东部的鸡足山修建帝陵。鸡足山为四方往来之孔道,北通丽江,西接大理,拥赤崖、铁索之为盘区,金沙、洱海之为藩屏。三百年来,商旅、流民、盗匪往来其间,土酋、土官、官府以“剿抚”、“开矿”之名进驻山乡,纷纷在鸡足山中兴建佛寺。土官所谓“敬奉佛法”、“祈福助公”,官府所谓“招抚夷民”、“推广教化”之外,更有对政治势力的延伸与历史话语权的争夺。董齐千金市骨,安葬大宣末帝于斯,固因世乱未宁,葬事从权,背后亦有扩张势力、重构秩序之图。
赵晋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银条,向妹妹炫耀道,“这可是真正的缅银,爹爹要我交给吉祥金铺的孙老板,叫他为娘打支镶金嵌玉的花首银簪!”
缅方俯首称臣后,董齐下令在当地驻军,并让赵举接收境内所有矿场。赵晳把银条抢在手里左右端详,追问道,“爹爹可给我带什么礼物吗?”
“你?西北风!”
“该不会是你偷偷匿下了吧?”
“开玩笑!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区区蝇头之利,我还能骗你……”
兄妹在舌尖摆了场小小的擂台,各尽讽刺、奚落、玩笑、揶揄之能事,谁都不愿落在谁的下乘。江霖在一旁听两人用言语交锋,倍觉新鲜有趣。想来手足之间,可以随性嬉笑怒骂,不必太过较真。就像那枚银条完全可以打出两副首饰,而那条名为“杀胡”的藏獒,到底没有送去军营。
自江南沦陷,不愿受异族奴役的大批青年跋涉入川。官学、同文馆、致知院外,成都、保宁又分别增设明德、守仁两座书院接纳学子,由张羲张兰亭的父亲张苏和江颐担任山长。学堂放假,这些少年无家可归,只得继续住在书院。赵晋与他们年纪相仿,岁暮归乡,不愁没有玩伴。他一日效仿阳明,进山大格其竹,制成竹弩向空中射竹简打鸟,背上竹篓去溪边用竹叉捉鱼;他一日应邀饮宴,甘赴酒食地狱。宴罢回府,兴味不衰,又拉着赵晳和江霖大摆龙门之阵,将两年经历、见闻侃侃道来。他一面喝酽茶,一面吃宵夜,高谈阔论,不知东方之既白。连日如此,赵晋渐觉倦怠,他在江霖面前叫苦不迭,仿佛下一刻就会痛改前非,然而随即收到女院邀观新戏的请柬,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连声表示欣然愿往。
赵晳当然也收到了请柬。因不忍将江霖独留家中,赵晋把他也顺道带上。晚宣以来,结社之风盛行。这部名为《吉诃德先生》的新戏便是由戏社成员转译、改编、排演,于今夜首次登场。在东方女儿们的演绎下,那位名叫“吉诃德”的狂侠游历四方、处处碰壁,糊涂得可爱却也固执得悲壮,他身边的仆从土里土气、笨手笨脚,却自有一分独属于小民的切实与精明。“太古之世,天下为公”,“自由者,天赐无价之珍。虽地下之金玉,海底之珠贝,莫能及也”……吉诃德先生对公平、正义、自由、平等的追求唤醒了赵晋心底最深的共鸣,甚至当主角失意返乡,在病榻细数完一生功过后撒手人寰,台上声光淡出,台下掌声雷动,赵晋仍沉浸在悲喜交加的剧情中,半晌难以自拔。“我一人就当得一百个!(注7)”往后多日,他总是不时复述戏中的唱白。赵晋永远不会成为吉诃德先生,他有的是显赫的出身、卓越的才能和丰厚的资源。作为未来的四川总督,赵晋自幼得族中长辈厚爱,他不曾经历过孤臣孽子的操危虑深,永远自信,永远乐观,永远张扬。即使遭遇挫折,也无碍其一往无前。江霖对表兄十分欣赏,来日开启新朝,虽要令公器付之公论,不复设帝王公侯之号,却仍会有一开国元首,将自身之秉性充斥于国家之气度——恢弘豪迈,洒脱雍容,他希望那个人是赵晋。
冬日无事,江颐镇日闲居府中,整理书稿,教导斯年,对几个半大孩儿并无太多干涉。赵晋主宰着后院的作息,他早晨睡到日上三竿,午后出门寻胜访友,晚上又和弟妹们摆谈彻夜不眠。众人初而怨之,终则适之,唯有与赵晋同归四川的阿桑不随其俗,依旧是黎明起床打坐,将一卷《现观庄严论》诵毕,乃觉神思清明。他听得竹林间长剑破空,击石铮鸣,翻飞的衣袍拉动竹梢风弦,急缓断续,接引折竹敲地之清越,落叶扬尘之萧索,遂循声而往,及至近前,正看见少年旋身收剑,纷飞的竹叶在余韵中渐次飘零,落地作“簌簌”之声。江霖略带羞涩地用袖口擦去额上汗水,向来人合掌行礼道,“上师早。”
注1:棋谱参考Garry Kasparov与Veselin Topalov在1999年Hoogovens Wijk aan Zee国际象棋锦标赛上所弈棋谱。
注2:引自《荀子·大略》,意为:礼物丰厚就会伤害德,财物奢侈就会吞没礼。
注3:引自宋代苏洵《辨奸论》。
注4:借鉴自《马太福音》10:27:“我在暗中告诉你们的,你们要在明处说出来;你们耳中所听的,要在屋顶上宣扬出来”。文中语义与原义略有不同。
注5:引自《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注6:引自明代刘茞《狩缅纪事》。
注7:文中所引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名言,分别来自第十一、五十八、十五章(人民文学出版社,杨绛译),原句改动为文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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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历添新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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