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白菜结霜,众人都换上厚衣,今年的第一场雪便在半夜悄无声息地降临。
平安起床时只觉窗杦格外亮堂,她推开屋门,檐下已积雪近一尺,外边的菜畦与果树已被厚厚一层大雪覆盖。
哈了口凉气,平安搓了搓冻僵的双手,便伸手朝屋外试探,片片雪花落至掌心,丝丝凉意瞬间沁入手心。
果然,这会天上还在飘着细雪。
看了眼院中新种下的桃李果树,平安怕积雪压断枝条影响来年产量,便想出门摇下枝上的积雪。
“咯吱。”
无人探访的雪地,踩上去蓬松软绵,待步子落到地面,便可听见积雪凝实的咯吱沙响。
如棉似絮的雪团如云朵般团在枝丫与菜垄之中,等天亮再观,想来是番美景,若叫文人看见,指不定得写上几首酸诗雅词。
只是可惜她不是闲暇赏景的游客,她是得早起出门的赶路人。
这雪早已没过脚踝,寻常的鞋子便穿不得了。
若是再穿布鞋走路,初时不觉,等到雪花被热意融化,那种湿意便伴随着冰冷的空气慢慢浸入骨髓,能让人登时双脚僵硬,麻木无知觉。
体质好火气旺的,换双鞋袜保保暖也能恢复,运气不好的那轻则冻疮,重则冻伤。
平安从角落翻出她尘封一年的羊皮靴,这靴子是她前年攒了数月银钱,向来镇上的北地的客商买的,当时花了她几贯钱,心疼了她半月。
这靴子表皮光滑,也不怕雪水,冬季穿起来也甚是保暖,虽然这钱花得肉疼,但平安却觉得值。
尝过冬日里冰水浸泡滋味的人,都会懂她的感受。
若是不穿这鞋,那便得穿高高的木屐,可是穿那玩意,根本不能行走在滑溜溜的河堤小路上。
听得屋中动静,木头蜷紧了被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娘子?”
“你先眯一会,我去做点朝食。”
昨日木头将串串摊子的配菜工作一人承揽,又是洗、又是切,忙活得晚,平安自然也投桃报李,想让他多歇息会。
“唔。”木头低低应了一声,随即便再无响动。
平安走近一看,这是又睡着了。
冬日寒凉,许多人便爱躲在家中猫冬。
玉溪镇河流湖泊密布,冬日里的湿意自不必提,这温度,就算晴日里被子都是带着湿气。捂了一晚,好不容易将被子捂热,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摸黑起早呢。
若非最近有些客人在清早想要吃上一口鲜辣驱寒的串串,再点上一碗她家的烫米粉做朝食,平安也不想这么早出门。
这两个月她都觉得,自己这档口不是卖鱼的,而是卖小食的。
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想趁着天冷赚钱攒钱。她已经攒了三十几贯银钱,若是要打个地基,勉勉强强,要是想把房子建宽敞建结实,她觉得还得再多加点。
小食生意可比鱼生意好多了,不过平安暂时没有多租个铺子的打算,一来是旺铺紧俏,二来实在是这市集租金有些贵,在她家建房子钱攒好之前,能省则省。
幸好前些日子大家伙做腊鱼的多,她趁着那个机会小赚了一把。
好歹,也把这月的租金给赚了回来。
自从串串卤水里烫米面后,平安家中的粉面便管饱。
还有些会吃的,更是要她把菠薐菜、生菜、芫荽一块入锅烫煮,直道就算出钱也认了。
他们家中不是没有汤水烫菜,只不过他们觉得比起鲜美的卤汤来,自己家中煮出来的,少了些鲜香之味。
青菜容易坏卤水味道,为此平安又增加一个小锅,专门用来烫煮青菜和粉面。
说是做朝食,平安其实只是照常三件套,粉面、煎蛋、汤。
托卤水锅子的福,每日她都可以匀些骨头汤来做汤底,这样的汤面只需放点葱和芫荽,便是人间鲜味,也算省了些功夫了。
吃完朝食,夫妻俩挑着今日用的货品,小心翼翼朝外走。
冬日里天亮得晚,看着这黑漆漆的天色,爷爷不放心两人,也提着灯笼跟在他们旁边走。
“哟,胡老爹,这么早就出门了,可别太辛苦。”黑暗中,有人突然出声搭话。
木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脚下一滑,怕他丢了手中东西,平安忙伸手拉住。
听声音是住他们家东边的曹大娘,多年邻里,爷爷自然也听出她的声音,他清了清嗓,笑道:“孩子出门早,我不放心,跟着看看。”
“您老人家一贯心肠好。”她笑了笑,也顺带夸了平安几句,“两个后生都勤快,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这曹大娘生了三个女儿,养儿子又被水淹死,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村里的日子不大好过。等后来她幺女招婿,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毕竟,在这村里生不出儿子,闲言碎语能把人压死。
比之家中只剩一个孙女的胡水生,她一向是有股子同命相连的亲近感,平日里对胡家颇为友善。
今年夏日,平安收了她家不少莲子,她和女儿也在胡家赚了些帮工费,对他们更是热情起来。
听着爷爷与曹大娘闲聊,平安心中暗忖,幸好这会温度低,一些没卖出去的鱼养在档口也没事,这才给他们减轻不少负担。
一家人在雪地里慢慢挪腾,这雪盖得厚,一些路边的坑洼便看不明晰,花了秋日里几倍的时间,平安方来到船上。
她用竹竿点了点河面,是熟悉的柔润触感,幸好没有结冰。
只是站在这船上,被轻风一吹,平安便有种今日衣服穿少了的悔悟。
她两手交握哈了口气,通红的手指捂了捂冰凉的脸颊,缓过神后这才看向木头:“咱们一人划一段,都活动一下,取取暖。”
刺骨的寒风吹来,木头这会也不再嘴硬,只哆嗦道:“这河边没有房屋挡住,风可真大。”
平安心中暗笑,夏日里他还嫌河面风太小呢。
“你先抱着汤婆子暖暖,我先划。”
“可是。”木头面露犹疑,下意识出声拒绝。
怕他心中不适,平安忙出声解释:“我全身都冷,你让让我。”
木头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同意,“那,也行。”他语调拖得长长,说罢便赶紧拿起汤婆子贴了贴脸。
两人凭着对金钱的渴望,强忍着寒意赶到档口。
这会市集里算得上门可罗雀,也就对面的方娘子开了门。
平安轻轻叹息,幸好他们没太着急出门,若是明日还是下雪,他们还可以再迟些。
反正客人不出门,她开得再早也没有用。
只可惜她这个想法是行不通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谚语有时也真正灵验。
这不,镇上富户钱员外家今日办席面,主家临时起意,要加一道鱼菜,需得用十尾鲈鱼,其它鱼铺也不知是没开门,还是没有鲈鱼,便利好了平安来了个开门红。
“可要杀?”两人将铺面稍微规整后,平安便弯腰去桶中捉鱼。
“不杀,就是要吃个新鲜。”他们家仆从众多,杀鱼这点小事多得是人来做。
冬日里鲈鱼不便宜,不过他们买得多,平安刨去进货的成本,也能赚个一百多文。
见客人离开,对面的方娘子这才出声与平安招呼:“今日挺早,我可想你家的粉想半天了。”说罢,她将摊前的豆腐框盖住,转身拿着一屉盖布的豆腐框就往鱼铺来。
平安爱吃她家的豆腐脑和香干,她这段也爱上了平安家的米粉。
用方娘子的话来说就是:“这米粉软糯嫩滑,轻轻吸溜便入了肚,吃起来又香又快。”
两人互为主顾,关系算是愈发亲密。
平安笑着应诺:“那只能麻烦咱豆腐娘子再等等了,这卤水汤一路上过来,都被吹凉了,等火炉烧开,怕是要一会儿。”
“不着急。”方娘子将豆腐框放下,替她理了理档口杂物,“来,你要的白豆腐,我都给你切好了。”
“多谢。”
“咱俩之间不要这么客气。”
帮平安将豆腐下入卤水锅中,她便又转身回了豆腐铺。
等到方娘子吃上一口热腾腾、香喷喷的米粉,四周的邻里陆续支起窗扉,挂上灯笼营业。
平安的鱼铺也陆续迎来客人。
“来碗面。”
“胡娘子,两碗米粉带走。”
“好嘞!”
平安忙起身迎客,和木头两面分工,他去煮面,她来准备配菜。
看着雪白细嫩的米粉里既有豆芽,又有菠薐菜与芫荽末,这客人也很是心喜:
“今日这米粉用料愈发充实了。”
“那是。”木头笑吟吟接话道,“咱们镇上的乡邻对我们的卤味这般喜爱与照顾,我们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就是少赚些,也要让大家吃饱吃好。”
“说得在理,咱们镇上的百姓一向是心善,杨郎君不但用料实诚,说话也实诚。”
得了夸赞,那客人愈发心喜,递过铜子后,笑呵呵将碗端走。
早上这种盛况,看着都是几文几文的小生意,可人一多起来,每日的营收相当可观。
这日回家时,萧条多日的码头突然有数人围聚一团不知在做些什么。
平安见状,也拉上木头上前去凑热闹。
走近一看,原来是隔壁镇上的猎人来玉溪镇兜售猎物。
他提着扁担,扁担一头悬着几块皮子,一头挂着几只兔子。
“想吃吗?”平安扭头问道。
“嗯?”木头诧异,“吃什么?”
“兔子。”
“兔子?”
不待木头反应过来,平安便已走到猎人跟前:“兔子怎么卖?”
见着平安,那猎人眼前一亮,随即低头支吾道:“二,二十五文一只。”
“成,给我来一只。”平安伸手递出铜子。
那猎人正欲伸手接过,平安身边便伸出一双大手,掏过铜钱直接将钱拍在他的手心:“拿好。”
回家路上,木头都气鼓鼓,平安与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直等到遇见爷爷,他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平安将他拉近灶房:“我就与那猎户说了一句话,你怎就吃了这么久闷醋。”
木头沉默半晌,方低声道:“娘子,你莫出去了好不好。”
“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平安好笑地摸了摸他额头,“可是今朝吹了冷风,有些头疼?”这人一向傲娇,若是往常,他早就轻蔑一笑,嘴里吐出几句自恋话语。
今日这遭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吃起这劳什子干醋来。
“我不。”木头嘴唇嗫喏半晌,最终只是哑声说了句,“我也能养活你,我不想你那样辛苦。”
看他又开始说胡话,平安只得耐着性子安慰:“可是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干活,我觉得很开心。”她摸了摸他的脸,“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活这么多,你一个人太累了。”
他这话,她最多信一半,心疼或许有,但更多的,怕是他这稀奇古怪的占有欲。
她已快总结出规律,若是碰着模样丑的,他一向是自恋几句,若是碰着年轻俊朗些的郎君,他就开始发病。
她都开始有些怀念初见时懵懂的他。
无他,省心。
眼看着木头神色缓解,唇角逐渐上扬,平安心知已将他哄好,便将他使唤了出去:“咱们今日打边炉,得涮些青菜,你去帮爷爷洗洗菜好不好?”
她今日在市集买了块猪腿上的雪花肉,逆着猪肉纹理切出来的肉,暗红的鲜肉与白色的脂肪交错排列,红白相间很是漂亮。
猪前腿肉本就嫩,这雪花肉口感则更上一层楼。
家中有个鸳鸯锅子,正好一半放骨汤,一半放她熬的香料油,做个红白的鸳鸯锅正好。
把兔子骨头与猪骨汤一块放入锅中熬制,只待熬好,取几勺高汤与清水、萝卜,黄豆做清汤。
平安将处理好的兔肉剔出,切成薄片后,又取黄酒、花椒末、酱油将兔肉腌制。
市集上所卖猪肉多是阉猪,只要肉质新鲜,吃起来并无腥臭,是以平安将猪肉切好后并未处理,只是放置一旁备用。
至于辣味汤底,平安往锅中加上猪油,下入葱蒜芫荽炸香后,与她之前炸好的香油与辣酱混合爆香。
辛辣呛意瞬间扑鼻而来,便是下入高汤的最佳时间。
至于蘸水,平安备了三样。
一样是最简单的酱油、蒜末,芫荽末。
一样加了韭菜花、麻酱、腐乳汁。
一样是由酸橘汁、酱油、蒜末、芫荽末、芥辣、辣酱,香油所调,吃起来酸辣开胃,口感更为馥郁。
将这些蘸料配好,那边木头和爷爷也洗净了菠薐菜、生菜与白菜。
打过霜后的白菜水嫩清脆,吃起来口感清甜,无论是清炒还是入锅子,都十分得宜。
炒了一盆白菜换口,平安便招呼木头准备炉子上菜。
家里不是没有风炉,可是这风炉太高,若是放在地上,大家都得站着吃饭;若是放在桌上,同样不大方便。
早几年前,爷爷就做了这张桌子。这桌子有两层桌板,冬日里,为着吃热菜方便,他们一向是取掉上面的桌板,露出中间的圆孔。
这个空隙用来嵌炉子与锅子正正好。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白雾缭绕,热气腾腾,猫狗环绕。
在氤氲的雾气中,清汤突突翻滚,彷如雪白的浪潮汹涌奔腾,殷红的鲜肉片不过几息便已然化为淡淡的粉色。
也难怪,这打边炉还得了个别名,叫拨霞供。
平安拍了拍脑袋,她又开始想起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头疼。
这新鲜的肉片肉质细嫩,入口毫无腥膻,只余肉的鲜香。
平安第一反应,便是烫、鲜,再蘸上各色蘸水,热乎的肉片吃起来酸、辣、咸、香,口味迥异,风味独特。
随着鲜美的肉片入腹,一股热意瞬间由后背升起,霎时驱散了四肢百骸的湿冷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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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杀鱼的第七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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