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
猩红的天穹下，鬼界像一座永不陷落的钢铁森林。
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直插云霄，反射着没有温度的红光。密集的居民楼如蜂巢般堆叠，最外圈，是被一栋栋森然的别墅区所包裹。
街道上，酒幡招摇，赌坊喧嚣，光怪陆离的鬼影取代了人流，四处漂浮。
在鬼界，漂浮是常态，行走才是异类。
这是鬼界剔除异己的铁律。凡是偷跑到人间、沾染了阳气的鬼，回来时便会双脚落地，再也无法浮空。
若不是冷锈的椎锈针化作银链缠在腰间，带着她浮空而行，小蛮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被当成异类，被巡逻的鬼差乱棍打死，魂飞魄散。
她们在写字楼下最近的一片高档小区停下。
“你家住这儿？”小蛮仰头看着眼前这栋奢华的建筑，咋舌道，“这得花多少冥币啊！”
冷锈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
“地府分的，不花钱。”她反问，“你不是？”
“我……我住在城郊的村里，还是集体宿舍。”小蛮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有些发烫。
她怀里的小女孩忽然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为什么你们都是鬼差，住的地方差这么多呀？”
话音刚落，冷锈凛冽的红眸便扫了过来，那眼神犹如实质的冰锥，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小蛮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侧过身，将孩子护在怀里，柔声解释：“因为她是赤鬼，我是青鬼呀。小妹妹，你家在哪，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刻意夹着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些。
谁知小女孩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声尖锐，瞬间刺破了街道的喧闹。
周围漂浮的鬼影纷纷聚拢，投来或好奇、或冷漠、或不怀好意的目光。
小蛮顿时头皮发麻，生怕被当成拐卖孩子的人贩子，被这群鬼撕成怨气碎片。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可怀里的孩子却越哭越凶，她手臂都开始发抖，却不敢放下。
下一秒，一只冰冷的手伸来，将孩子从她怀里夺了过去。
是冷锈。
“再哭，就把你的嘴缝上。”
冷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骨头发寒的杀意。一根银亮的椎锈针凭空出现，悬在小女孩的头顶，针尖闪烁着幽光，仿佛随时会钻进她的颅骨。
哭声戛然而止。
小女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极致的恐惧。
小蛮看不下去，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那根即将下落的银针。
“别吓她！”
入手冰凉，却没有想象中的刺痛。
冷锈动作一顿，似乎愣了一秒，随即冷笑起来，那笑声像是碎裂的冰。
“胆子大了。”她慢慢收回手，“不过，我的针有的是。”
周围的鬼影里，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一个青鬼，也敢管赤鬼的事？”
“你没看明白？人家那是一对儿！不然赤鬼大人的法器，是她一个青鬼能碰的？”
“说得也是，法器与主人心血相连，外人触之，不被反噬成一团飞灰才怪！”
“没错没错，上回顺条街那个不长眼的，想偷赤鬼的法器，当场就炸了，渣都没剩下！”
小蛮听到这些话，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甩开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还好，完好无损。
针悄无声息地消失，想必是回到了冷锈的脊柱里。冷锈只是冷冷地扫视一圈，那些窃窃私语的鬼影便如受惊的鸟群，瞬间作鸟兽散。
闹剧终结。
冷锈的屋子里，小女孩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自己的身世。
她叫小呦，本是该去投胎的鬼，可喝了孟婆汤走上黄泉路，却被告知阳间的坟被人封了，无法投胎。孟婆可怜她，便让她留在身边，一晃就是百年。直到最近，孟婆才说她可以走了，让她独自上路，谁知在路上被一道黑色的闪电劈中，醒来就遇到了小蛮。
这个故事漏洞百出，可小蛮却信了。
因为她的经历，和这孩子有几分相似。她也是在寻找家人的路上意外身死，孟婆见她执念深重，才赠她汤婆子护身，让她来鬼界一试。
家人没找到，罪倒是遭了不少，最后考上鬼差，才算勉强安顿下来。
小蛮在手心划开一道小口，将耳朵贴在掌心，闭目倾听片刻，随即睁开眼。
“我刚和婆婆联系过，她的确说有个叫小呦的投胎鬼失踪了，情况和样貌都对得上。”
冷锈一言不发，那双红眸却像鹰隼般，死死锁在小呦身上。
小蛮下意识地挡在两人中间，对小呦轻声说：“我们现在有紧急任务，没时间送你去孟婆那里，投胎办流程更慢……”
她话未说完，小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强忍着哭腔道：“求求姐姐不要丢下我！我不敢接触别的鬼，我怕……”
“可我们这次的任务，凶多吉少。”
“我不怕！”小呦抬起头，眼神倔强。
小蛮连忙扶起她，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孤身一人，惶惶不可终日，别说下跪，就算付出生命，也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看向冷锈，试探着问：“不然……带上她？放在我的汤婆子里，不碍事的。等任务结束，再送她去投胎办？”
冷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瑰丽，而又诡异。
“好啊。”
她走到小呦面前，缓缓蹲下。
一根椎锈针再次出现，冰冷的针尖，慢条斯理地划过小呦稚嫩的脸颊。
小蛮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推开冷锈的手。
“嗤啦——”
一声轻响，小呦的脸颊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然而，流出的并非投胎鬼该有的红色血液，而是一缕漆黑如墨的血丝。
那颜色，与之前小蛮在火山灰中见到的，被闪电击中的痕迹，同出一源。
冷锈饶有兴致地看着针尖上那抹粘稠的黑血。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她收回针，目光转向呆立当场的小蛮。
小呦紧绷着身体，像一头准备噬人的小兽，死死盯着她们。
而小蛮，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冷锈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吓唬孩子，而是在试探。
“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冷锈冰冷的声音将她从混沌中拉回现实，“对应人间，是二十天。”
小呦已经被她用不知什么方法收进了汤婆子，并且还通过汤婆子传来了平安的消息，甚至说冷锈帮她治好了伤口。
小蛮的记忆没有出问题，她清楚地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那片刻的冲击，让她现在心脏还在狂跳。
“去人间抓捕，时间会更充裕一些。”小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展开恶鬼通缉令，目光扫过上面的信息。
恶鬼一：代号747，寒冰地狱恶鬼，生前奸盗杀生，生命值78%……
恶鬼二：代号748，黑绳大地狱恶鬼，生前忤逆尊长，教唆霸凌，生命值80%……
……
恶鬼六：代号1335，肉酱地狱恶鬼，生前盗墓毁尸，生命值100%……
“生命值是什么意思？”小蛮问道，她发现自己的很多常识，都因为汤婆子的后遗症而变得模糊。
“鬼滞留人间，会不断损耗阴寿。归零，便在人间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生命值百分百的呢？”
“说明，它还在阴间。”
冷锈的目光，死死锁在一张通缉令上，那上面是狱警小鬼周游的信息。小蛮已经翻完了六份通缉令，冷锈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
“事不宜迟，我们先去人间处理那几个生命值低的。”小蛮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思考，“至于抓捕方法……或许可以回到他们的定罪现场，找到他们犯罪时留下的魂魄碎片，再施展‘魂归一’，就能将他们的主魂从人间强行拉回来。”
冷锈终于抬起眼眸，对上她凛冽的视线，小蛮瞬间感到一阵寒意。
她有些不确定地小声补充：“当然……我们可能不会魂归一。”
“我会。”冷锈淡淡道。
抓捕恶鬼一。
地点，改革开放初期的乡间小路。
案情：一名二十八岁的已婚妇女及她四岁的孩子，被盗匪抢劫后残忍杀害。
犯下这滔天罪行的，便是恶鬼一。
她们的任务，是回到案发当时，一个附身在母亲身上，一个附身在孩子身上，以身为饵，引出恶鬼。
“我想……我附身孩子，可以吗？”
小蛮看向冷锈，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
冷锈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单，干脆。
……
意识回笼的瞬间，小蛮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农家小院。
正值晌午，父亲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回了家，母亲刚把饭菜端上桌。
父亲洗完手，笑着张开双臂，等待一个属于妻子的拥抱。
附身在母亲身上的冷锈，却像一尊冰雕，纹丝不动。
官差附身的第一原则，是绝不能破坏当事人的人设。
小蛮心里咯噔一下。
她立刻迈开小短腿，飞奔进屋，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抱抱爸爸！”
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僵局。
“哈哈，还是我儿子跟我亲，你看你妈，都不搭理我了。”
男人爽朗地笑着，一把将小蛮抱起，原地转起了圈。
天旋地转！
下一秒，巨大的离心力袭来，小蛮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歪，几乎要被甩飞出去！
一双结实的手臂瞬间收紧，将她牢牢固定住。
小蛮惊魂未定，只听见父亲在耳边大笑，而母亲……
她听不到冷锈的任何动静。
小蛮假装揉着被转晕的脑袋，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父亲的脸上，观察着他的神色。
确认他没有起疑后，小蛮才松了口气。
“去，抱抱你妈去。”父亲把她放下，笑着说，“光抱我，你妈该不高兴了。”
男人在她的小屁股上轻拍一记，顺势往前一推。
小蛮无法抗拒，只能硬着头皮跑过去，抱住冷锈的大腿。
“妈妈，抱抱。”
她仰起头，却只看到冷锈垂下的眼帘。
那目光落在地面，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小蛮感觉到，冷锈藏在身侧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抱着大腿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就在这时，冷锈动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小蛮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双脚瞬间离地，小蛮在空中无助地晃荡。
“呵……呵呵……”
小蛮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紧紧拽住冷锈的衣袖，生怕她松手。
“妈妈，这个游戏……好好玩，我好喜欢。”
“都快成小鸡崽了，还乐呢。”
父亲心疼的声音传来，快步上前，将小蛮从冷锈手中“解救”下来，抱进自己温暖结实的怀里。
靠在父亲肩头，小蛮才感到一阵后怕的虚脱。
她看着眼前这位笑容慈祥的父亲，心中那份抓捕恶鬼的决心，前所未有地坚定。
必须找到他。
必须让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在阴阳两隔之前，得到最后的告慰。
午饭后，父亲提议午睡。
小蛮一想到要和冷锈同处一室，立刻头皮发麻。
“我想出去玩，不想睡午觉，妈妈陪我出去玩嘛。”
“媳妇儿，你带半天孩子也累了，睡会儿吧。”男人体贴地说，“我带他玩就行。”
他说着，就想起身去搂冷锈的肩膀。
冷锈不动声色地一侧身，让他扑了个空。
男人也不恼，转头对着小蛮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无声地问：你妈今天咋了？
忽然间，屋外狂风大作。
小蛮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即将指向十二点。
距离案发时间，不足十五分钟。
“媳妇儿，我去关西边大棚的塑料布，东边的你去？”
“可以。”
“我跟妈妈去！”小蛮立刻喊道。
就这样，冷锈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小蛮，拐进了去东边大棚的乡间小路。
狭窄的土路两侧，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狂风呼啸，高高的玉米秆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恶鬼在低声窃笑。
绿到发黑的叶片边缘，反复刮擦着小蛮裸露的脚踝，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
距离死亡时间越近，小蛮抖得越厉害。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掐住了她的后颈。
半寸长的锋利指尖，抵住了她的脊椎。
“抖得这么厉害……”
冷锈的呼吸像生锈的刀片，刮过小蛮的耳廓。
“不如，就留在这里给玉米地施肥？”
话音未落，小蛮被一股巨力从车上扔了下来。
她刚摔在地上，一个光头男人就从玉米地里猛地窜出，从背后死死抱住她，冰冷的匕首瞬间抵上她的脖子！
“别动！”
男人声音嘶哑，“也别出声，不然你儿子的命就没了！”
“听着，把自行车扔进玉米地，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
冷锈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单手拎起自行车，猛地甩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
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扔在匪徒脚下。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环胸，静静地站着。
忽然，她的嘴角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弧度，缓缓向上扬起。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属于顶级捕食者的，肌肉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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