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林方好回了自己距离北清不远处的房子。
她从高中开始就搬出来住了,在宁北的时间里有一半是在这里度过的。
第二天,林方好在拍卖行收到一件昭元时期的玉盏,听说是女帝曾用过的物件。
老林总爱好收集古董古玩,于是林方好直接吩咐了拍卖行的人把玉盏送去她的私人博物馆里。
在林方好回到林家老宅时,那件玉盏已经沐浴在精心调整过的柔和灯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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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林总生日这天,林方好很规矩地把衬衫扣子系到了最上面一颗。
这样板正的穿法,衬得她很斯文的模样。
茜子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出来接她,一手挽着她的胳膊,一手提着自己的石榴裙摆,轻快地上老宅前的台阶。
林方好装得过了头,上个台阶像在婚礼殿堂。
跟了老林总很多年的保姆在一边笑说:“二位小姐像是要去结婚的。”
茜子回头朝她道:“哪里有这样乱讲的啦。”
保姆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拍拍嘴让茜子小姐恕罪。
林方好挑挑眉,侧头问:“茜子小时候不是吵着说要嫁给姐姐吗?怎么现在不乐意了?”
“姐,你就知道拿小时候的事笑话我。”林茜子松开她的手,往一旁去。
眼见着小姑娘要生气了,林方好赶紧伸手把她揽过来,问:“18 岁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哪有这样的!还有大半年呢!”
“我早做打算,”林方好拍拍她肩膀,“万一我们家小公主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林茜子噗呲一声笑出来,抬头望了一圈将黑未黑的天,再说:“那姐也给我摘吗?”
“嗯哼。”
林茜子立刻又高兴起来。
林方好笑一笑,揽着她往里走。
林家这处老宅是从民国时期传下来的,不算奢华,只能算是先辈侥幸。
老林总和蓝总不在这里长住,但生日这种日子,她总还是想回老宅看看。
小洋楼静静矗立在院子中央,其上夜明珠似的灯发出柔和而美丽的光。
林方好揽着茜子穿过盛开的花园,到大门下时,听得几声脚步声。
老林总从台阶上走下,背后屋内大片的光晕照亮她的银发。
老太太一身中式蚕丝套装,配着水玉的耳坠和项链,一头银丝用木簪盘起来,眼角的皱纹仿佛是她这么多年来的见证。
她依旧清澈的目光在林方好身上停留。
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又认不出来快要一年没见的孙女了。
林方好松开茜子,站直了,很乖巧地低头称呼:“奶奶。”
“诶诶,”老林总似刚回神,被叫了一声之后喜笑颜开,“好好,奶奶是又多久没见你了,是不是?”
两人一年见一次。
在老林总生日这天。
没等林方好回答,老林总抬手拍拍她的肩,说:“那个玉盏真是好漂亮,我孙女有心了,奶奶特别喜欢。”
“您喜欢就好。”林方好微笑附和。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林总和蓝总从屋里出来,说外面天热,让老林总快把好好和茜子带进去,别把孙女都热坏了。
老林总这才一拍脑袋,说自己老糊涂了,又去摸林方好的脸颊,慈祥地让她赶快跟着进去。
屋里暑气尽散。
厨师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时不时传来清脆的乒乓之音。
蓝总和林总方才的棋局未尽,从屋外回来后便赶快续上。
孙辈陪着寿星说话,茜子挨着林方好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老林总从沙发上一个包里掏出一本相册。
她枕在林方好的肩膀上,眨巴着眼睛问:“奶奶,这是什么呀?”
老林总把那本精装的相册放到大腿上,用指尖去抚摸封面上镌刻的花纹。
“我让你爸今天拿来的,”她笑眯眯地看林茜子,“你姐小时候的照片。”
林方好拿叉子戳哈密瓜的手顿住。
“奶奶想起来,都没怎么见过好好小时候呢。”说到这里,老林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把一个错误翻出来,摆在明面上,任人指摘。
她确实是没怎么见过林方好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在她记忆之中的林方好,只有小姑娘下一年总比上一年高上许多的身高,到最后小姑娘不再长高了,似乎关于她的记忆就更模糊了。
总共不过一年见一面。
哪能有多大的印象。
更不要说林方好更小的时候。
那时夏晴在老林总看来,是不择手段的狐狸精,而她的女儿,也是让自己儿子辛苦受累的累赘。
可是人总会老的。
看过更多春秋之后,从前一些事情都如浮云般逝去。
茜子把林方好往老林总那边推,边推边说:“我要看!我更没见过姐小时候呢!”
林方好没办法,顺着她过去。
老林总身上浅淡的檀木香攀上林方好的衣领。
她有一些不适应。
她从来没有和长辈这样近地坐在一起过,这样近的距离让她恍惚产生一种“家和万事兴”的念头来。
老林总轻轻翻开相册。
和大多数人一样,相册是按时间排列的。
第一张,是林方好刚出生不久。
面庞白净的小婴儿被裹在小被子里,葡萄似的双眼盯着摄像机,嘴里一边含着手指,一边对着摄像机笑。
老林总隔着装照片的塑料膜去摸小林方好汤圆似的脸蛋,说:“真漂亮,刚生下来就这么好看。”
茜子凑近,把照片上的小婴儿和现在身边的人做对比,道:“姐小时候长这样。”
林方好抿着嘴。
她现在竟然有几丝窘迫,不过这感觉并不十分难受,只是她害怕等会儿说不定要亲眼看见自己小时候滑稽的模样。
老林总说着女大十八变,继续去翻照片。
却没想到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纯白的连衣裙,背着单肩包站在树下,她如墨的长发从肩膀垂下,被日光渲染出丝绸般的光泽。
她是很清丽的长相,气质柔婉而温和,年代久远的照片已经开始泛黄,但依旧掩盖不住她的出尘。
林方好张张嘴,撑在沙发上的指尖颤了颤。
那是夏晴。
老林总眼中的狐狸精,林方好的妈妈。
照片边角印着日期。
距离林方好出生还有七个月。
夏晴那时候已经查出怀孕了。
年轻夫妻对孩子的到来总是激动非常,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不是被她们当作妈妈与孩子的第一张合照。
老林总呆愣了一个瞬间,抬手想翻过这一页。
茜子出声:“夏晴阿姨真漂亮。”
林方好眉心皱了皱,圈在她身后的手轻捏她的胳膊。
茜子一抖,缩在她怀里不明所以。
果然,老林总的脸色骤然暗淡下去。
她把相册页翻回来,停在夏晴那一页上,盯着照片沉吟良久,而后转头,对林方好用一种颇为语重心长的语气道:
“好好,你姓林,你是林家的女儿,你要记住,你是林家的后辈。”
林方好低垂着眼,视线从刚才就停留在照片上久未移动。
照片上的夏晴那样美丽,那样温柔。
听林总说,夏晴总是每年学生们最喜欢的语文老师。
她的怀抱必定是充满香味的,混杂着洗发液与沐浴露的味道。
她的声音是最轻柔的,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和林方好说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
在拍下这张照片七个月之后,她便因生产而命丧黄泉。
林方好本应是最该在她怀抱之中被她温声教导的人。
可她竟然一秒也未曾经历过。
“可我是我妈妈生的。”
林方好仍旧垂着眼看照片,嘴上却是顶撞的话。
这个话题几乎是老林总的逆鳞,她从来都忍受不了“夏晴”这两个字。
她把相册重重合上,看着林方好:“好好,你一出生她就死了,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她和奶奶这么生疏呢!”
林总听见这边的动静,忙喊:“妈!你说什么呢!”
他跑过来,拍着林方好的背,温声让她先去房间休息。
对啊,她一出生夏晴就死了。
她的出生让夏晴死了。
林方好耳中突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似要刺穿她的耳膜。
她很熟悉这种声音,在无数个梦魇的夜晚里,她短暂地在夏晴的怀抱中栖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这样刺耳的,尖锐的,仿佛是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
“我倒宁愿她活着,我死了。”
林方好猝然起身,拿起那本相册。
她要往外走,但还没动作,先停下来,望着虚空中某一个点,道:“如果要把她从我的生命中抹杀。”
“那就先放掉我身体里一半的血。”
话音未落,她抱着相册,走出门去。
薄雾盖在天边,星月又是在她抬头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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