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霞家中,我们三个狼狈不堪的模样把海霞妈妈吓了一跳。她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我们头发散乱、满身尘土,尤其是我的右脚上只穿着脏兮兮的白布袜,连鞋都不见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
"这是怎么了?"她关切地拉着我们进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出什么事了?"
海霞这才把城隍庙会上发生的惊险一幕细细道来。听到我们被人群冲散,我险些被踩踏时,海霞妈妈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拍着胸口:"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
她让我们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去沏了一壶热茶。"先喝口热茶压压惊。"她将茶碗递到我们手中,声音里满是后怕,"这城隍庙会年年都有,偏偏今年人最多。我原想着让你们去见见世面,谁承想......"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往后可要记住了,人多的地方千万去不得。你们这细胳膊细腿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拥挤?更何况......"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脚上,那只只穿着白袜的小脚此刻正不安地蜷缩着。"更何况娟儿这双脚,更是金贵得很,经不得半点闪失。"
我轻轻抚摸着还有些隐隐作痛的脚,心里却想着:这双脚虽然让我在人群中行走不便,可它是我心甘情愿缠就的,再苦再难也值得。
歇息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海霞妈妈便起身道:"我送你们回去。这副模样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她出门雇了辆平板大车,亲自将我和马莲送回家去。我坐在车上,那只没穿鞋的脚始终让我坐立不安。我试图像往常一样端坐着,可那只裸露的白袜小脚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只得将它缩在裙摆下,盼着路上行人不要注意。
偏偏事与愿违。才转过街角,就有几个闲汉蹲在路边抽烟,瞧见我那只只穿着白袜的小脚,眼睛顿时亮了。
"哟,这小脚真个心疼,连鞋都舍不得穿出来见人?"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嬉皮笑脸地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更是放肆,竟站起身来凑近了些:"让哥哥瞧瞧,是不是三寸金莲啊?这白布袜子裹着,倒是更显小巧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忙把脚往车里缩了又缩,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这些轻佻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让我又羞又愤。这双脚本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如今却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
海霞妈妈见状,猛地站起身,指着那几个闲汉厉声骂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杂怂,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姑娘家的脚也是你们能随便看的?一个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家里没有姊妹吗?"
她骂得极狠,声音又响又亮,引得路人都往这边看。那几个闲汉被她骂得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嘟囔:"凶婆娘,看看又能怎样......"
"还敢说!"海霞妈妈作势要下车追去,那几个闲汉这才真的慌了,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感激地望着海霞妈妈,心里却仍是羞愤难当。她坐回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别往心里去,这些混账东西,就是欠骂。"
马车继续前行,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街上的行人。那只裸露的白袜小脚仿佛成了我最大的心病,让我无地自容。
我家离得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阿妈正在院里晾衣裳,嘴里还哼着小曲。瞧见我这般模样,她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娟儿!你这是咋了?鞋呢?"阿妈的声音都在发抖,那双小脚挪得飞快,几乎是跑着到了我跟前。我从未见过阿妈走得这样快,那细碎的步子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
海霞妈妈忙将今日庙会上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阿妈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哽咽:"我的傻丫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阿妈怎么活啊!这脚...这脚没伤着吧?"
她松开我,蹲下身仔细查看我的脚,手指颤抖着轻轻碰触那只白袜上的污渍。"这...这要是踩坏了可咋办..."
送走海霞妈妈后,阿妈将我扶进屋里,让我在炕沿坐下。她站在我面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娟儿,你给阿妈听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往后可不敢再去那人多的地方了,听见没有?你这双脚,金贵得很,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今日是运气好,遇着了吴家那孩子,若是下次......"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灶房端来一盆温水。水温恰到好处,她试了又试,这才端到我面前。
"来,让阿妈看看伤着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替我脱下那只脏兮兮的白布袜,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当裹脚布一层层解开时,我才看见脚背上青紫了好几处,脚踝也肿得老高。最严重的是脚背最高处,那里被踩得最重,此刻已经肿起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
阿妈的手抖得厉害,一边用温水轻轻擦拭,一边不住地掉眼泪。"这要是踩坏了可咋办...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咬着唇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这双脚是我心甘情愿缠就的,再疼再苦也值得。只是今日确实惊险,若不是吴明泰相救,怕是真要出大事。
阿妈重新为我缠上裹脚布,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每缠一层,都要仔细查看我的表情,生怕弄疼了我。"这几日就在家歇着,学堂也别去了。等脚好了再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明日的功课。阿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板起脸道:"功课落下几日不打紧,这脚要是落下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尽是拥挤的人潮和那些闲汉轻佻的笑脸。那只丢失的弓鞋在梦中若隐若现,让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
第二日到了学堂,才听说昨日城隍庙会竟踩死了三四个人。消息是先生带来的,他面色沉重地告诉我们,官府已经封了城隍庙一带,正在调查此事。
"听说有个才十四岁的丫头,也是缠足的,被人群挤倒后就再没起来..."先生的话让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后怕。
海霞拉着我的手,声音发颤:"娟儿,昨日要不是吴明泰,你怕是..."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心里却也是一阵发凉。想起昨日那混乱的场面,若是再多停留片刻,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马莲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一整日都魂不守舍。放学时,她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小声说:"娟姐,往后咱们真的不能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夜里放了学,我照例先做完先生留的功课。待笔墨纸砚都收拾妥当,便从针线蒲篮里取出一块深蓝色的缎子,又挑了几色丝线。昨日若不是吴明泰,我这双脚怕是要废了。思来想去,总该谢他才是。
煤油灯下,我拈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绣起来。深蓝的缎面上,渐渐现出一枝傲雪的红梅。我想起那日他递还我弓鞋时,嘴角还带着伤,想来是为了抢回这只鞋,与人动了手。
"从个杂怂手里抢回来的。"他那日如是说。
针尖在指尖穿梭,我的心也跟着针脚起起落落。这红梅绣得极用心,每一片花瓣都要反复调整颜色,让它们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变化。梅枝则用墨绿色的丝线,绣出苍劲的质感。
若是有朝一日再遇见他,定要将这荷包送与他,也好表表我的心意。只是...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要当面谢他,我的脸颊就不自觉地发烫。
窗外月色如水,映着绣绷上那枝渐渐成形的红梅。我一针一针地绣着,心里既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又怕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心事,便如同这绣线,缠缠绕绕,理不出个头绪来。
阿妈推门进来,见我还在灯下做针线,不由得皱眉:"这么晚了,还不歇着?脚不疼了?"
我忙将绣活收进蒲篮,吹熄了油灯。黑暗中,那只红肿的脚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昨日的惊险。我轻轻抚摸着脚上的淤青,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再也不去那人多的地方了。这双脚,终究是太金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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