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阿大从外面回来,脸色比往日松快了些。他关紧院门,对阿妈和红军姐姐低声道:"路子寻下了。北山,土楼观。"
"道观?"阿妈有些迟疑。
"嗯,"阿大点点头,"那道观偏静,香火不算旺。那位道长识文断字,是个明白人,心也善。让丫头去那儿避上一阵,最稳妥不过。"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准备动身。院子里,晨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带着凉意。红军姐姐已经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阿大去后院推独轮车,阿妈在灶房用荷叶包着最后几个馍馍,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路上当心。
我站在院子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我知道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我齐平。晨光中,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清亮。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粗糙的掌心里。
"玉娟妹妹,"她轻声说,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这些天,谢谢你和阿妈、阿大的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鼻子有点酸。
"我要走了,有样东西想留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布缝成的本子,边角已经磨损,但很干净。"这是我平时识字、学文化时用的,上面还有些我绣的花样子。你拿着,往后......往后多认字,总是好的。"
我接过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本子,紧紧攥在手里。
"还有,"她看着我,眼神格外认真,"我的名字,叫何秀英。秀气的秀,英雄的英。我告诉你,是把你当成真妹妹。"
何秀英。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看起来普普通通,却藏着说不出的力量。
"秀英姐姐......"我哽咽着,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她笑了笑,伸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拿枪的人。"好好听阿妈阿大的话。我走了,你......多保重。"
这时,阿大推着独轮车过来了,车轴发出"吱呀"的声响。秀英姐姐站起身,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感谢,更有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阿大看着那独轮车,对秀英姐姐说:"丫头,上车吧,路不近哩。"
秀英姐姐看着那独轮车,眉头微蹙,脸上显出不情愿的神色。"阿叔,我能走,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习惯性地挺直腰板,那是在队伍里养成的不肯示弱的性子。
阿大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实在:"闺女,我知道你筋骨硬朗,能走。可你瞧瞧,"他指了指渐渐有了人声的巷口,"这西宁城里,但凡是缠了脚的女娃、媳妇,但凡是出趟远门,哪个不是坐车、骑驴?你若是自己一步步走出城,走上北山,那才叫惹眼,才叫告诉旁人你有问题哩!听阿叔的,坐上去,蜷着些,把脚收好,旁人只当是家里送女眷出门,才不会多问。"
秀英姐姐愣住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那辆为了她特意铺了褥子的独轮车,终于明白了阿大的深意。在这地方,她最大的掩护,竟是她这双走过万水千山的"小脚",以及这双小脚带来的、合乎世俗认知的"柔弱"。她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依言侧身坐上了车板,将双腿并拢,那双穿着阿妈新做深紫色弓鞋的脚,小心地缩在裙摆下。
我也想去。扯着阿大的衣角央求。阿大起初不允,说我添乱。我急得快哭出来,只说:"两个姐妹结伴去道观上香,不是更寻常么?"阿大怔了怔,看看我,又看看车上低着头的秀英姐姐,沉吟了一下,终于挥挥手:"罢了,跟上吧,路上机灵点。"
出了城,路便崎岖起来。独轮车的木轮压在碎石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嘎"声。阿大在前头稳稳地推着,脖颈上青筋微凸。我跟在车旁,不时偷偷看一眼车上的秀英姐姐。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车板边缘,目光望着前方层叠的北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知道,让她这样被人推着走,比让她自己走路还要难受百倍。
到了土楼观,山门寂寂。那位我们见过的道长姐姐果然已在门外等候,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清瘦的脸上神色平静。她见到我们,并无多话,只微微颔首,便引着我们绕过正殿,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往后山走去。
直至一处更为幽静、几乎被树木掩藏的小院前,她才停下脚步,推开虚掩的木门。
"暂且在这里安身吧。"道长姐姐的声音温和,"为了稳妥起见,恐怕得请你换上这身衣裳,只说是来观里带发修行的居士,避世静心,掩人耳目。"
说着,她便要领秀英姐姐去旁边一间净室换衣服。我心里好奇得紧,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道长姐姐仔细闩好房门,从一旁简陋的木柜里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并非正式的道士冠服,而是一套寻常道家女居士常穿的青衣、青裤,布料普通,却干净爽利。
秀英姐姐接过衣服,开始默默更换。我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她褪下那身阿妈给的粗布女装,露出了里面阿妈为她缝制的贴身小衫。当她将青色的居士服上衣穿好,系上同色的腰带时,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那衣服宽大,掩去了她肩部、腰身的女性曲线,却更衬得她身形挺拔,如一株青松。她又穿上青裤,裤脚用布带利落地束紧。
最后,她坐到炕沿,道长姐姐递过一双白布高筒云袜和一双青布十方鞋。她熟练地套上云袜,将那双向来被布袜和弓鞋紧紧包裹的四寸小脚仔细束好,然后穿上十方鞋。这鞋与平日穿的弓鞋截然不同,鞋底更平实,前端也不那么尖翘,更便于行走。
当她全部穿戴整齐,站在我们面前时,我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一身青衣青裤,洁净无华,衬得她肤色愈发显得苍白,却别有一种清峻之气。一头乌发被她自己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脱下了女儿装,换上了这身素净的居士服,她眉宇间那股原本被刻意压抑的英气再也遮掩不住,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这身衣服才是真正契合她魂魄的装束。只是,那双在云袜和十方鞋包裹下,依然能看出纤小轮廓的脚,悄悄诉说着她过往的另一段人生。
道长姐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我在山上看些旧报,也听些过往香客谈论,知道你们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在陕北扎下了根。"她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忧色,"东边的日本人,狼子野心,关外早已生灵涂炭,如今华北也岌岌可危。这世道,怕是要有大变了。"
秀英姐姐系好鞋带,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道长,问出了藏在心底的话:“道长,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
道长姐姐沉默了片刻,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山,声音低沉了些:“前些日子,我下山化缘……亲眼见过马家的兵是怎么对待被俘的女红军的。那惨状……同为女人,我不忍心。”她转过身,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秀英姐姐,“我知道你们红军是真心为穷苦人打天下的,是好人。出家之人,慈悲为怀。见危不救,见死不扶,才是最大的业障。你只管安心住下,把伤彻底养好。观里清苦,但能护你一时周全。日后若有机会,或有北边来的妥当商队,或能托人送你一程。”
秀英姐姐深深地看着道长,眼圈微微发红,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她重新低下头,仔细地将鞋带系好,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有力。
我看着换装后恍然一新的秀英姐姐,又看看一旁超然却又心怀慈悲的道长姐姐,心里迷迷糊糊地觉得,这道观,这青山,仿佛是一片乱世中的孤舟。她们说的话,像隔着云雾,我听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我的心头,也压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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