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凝固了的猪油,在庄廓院清冷的空气里,腻腻地、缓慢地滑过。我在舅舅家,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陪着韩梅在那几棵光秃秃的杨树下,进行她那痛苦而缓慢的“散步”,便是帮着舅母做些缝缝补补、纺线捻麻的琐碎活计。针线蒲篮里的丝线颜色单调,日子也仿佛被这灰扑扑的色调浸染,过得寡淡而漫长。
转眼间,节气就到了冬至。高原的冬日,天色总是阴沉得早,灰白的光线无力地穿透糊着厚厚窗纸的木格窗,勉强照亮屋内。虽然寒冷,但这一天,庄廓院里却难得地透出几分暖融融的生气。
舅母一大早就开始在灶房里忙碌,和面、剁馅儿,忙得不亦乐乎。等到傍晚时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上了炕桌。那饺子一个个胖乎乎的,像元宝,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馅儿是难得的羊肉萝卜,舅母还特意多放了些荤油,香气混合着面皮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
舅舅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搓着手坐上炕头。就连平日里总是蹙着眉头的韩梅,闻着这香气,苍白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许血色。她今晚的胃口明显好了些,小心翼翼地吃了五六个饺子,虽然动作依旧缓慢,但总算是比平日多进了些食。最有趣的是表弟韩海山,小家伙爬上炕,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了一个饺子,笨拙地咬开,只把里面油汪汪的肉馅吸溜吃掉,然后把剩下的面皮丢回碗里,眨巴着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皮皮不好次(吃),馅馅香!”逗得舅舅哈哈一笑,舅母则笑骂着“小败家子”,却还是又夹了几个饺子放到他碗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差特有的摇铃声。舅舅披上棉袄出去,不一会儿,拿回一封厚厚的信。是阿大托人捎来的。
舅舅就着灯光,磕磕绊绊地念着信。阿大在信里说,西宁城里近来还算平静,铺子里的生意也勉强维持着。他惦记着我,说等到过年的时候,会亲自来接我,接我们一起回西宁过年。信里还问舅舅一家好,问了田里的收成,问了牦牛是否安好。
听着阿大熟悉的关切语气从舅舅不甚流畅的念诵中流淌出来,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离家的这些日子,虽然舅舅舅母待我不薄,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里总是悬着的。此刻听到能回家过年的消息,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些许光亮和暖意。连带着眼前这顿简单的冬至饺子,也显得格外香甜起来。韩梅也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晚饭后,屋里还残留着饺子的余温与香气。舅母照例打来热水,准备给韩梅洗脚。或许是冬至节气的缘故,又或许是阿大的来信带来了一丝宽慰,舅母今晚的动作,似乎比往日要轻柔些许。
韩梅坐在炕沿,顺从地抬起脚。舅母帮她脱下那双小小的硬底布鞋,又解开扎腿带,褪下白色的布袜。当最后一层裹脚布被解开时,那双经历了数月酷刑的小脚,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这双脚,如今已初具“金莲”的形貌。长度约有四寸,显得比我的更加纤瘦、紧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根大脚趾,被强迫着孤峭地向前伸着,像一枝突兀的、孤独的嫩笋,维持着整个脚型的尖势。而其余四个脚趾,则被狠力地折向脚掌内侧,死死地压迫、蜷缩在脚底板下,它们的关节扭曲着,在脚底外侧形成几个清晰可见的、深陷的凹窝,像是被硬生生摁进软泥里的印章。整个脚掌因此被束缚得异常纤细,脚背虽因骨骼尚未完全折断而不算高耸,却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平直与紧绷。由于常年被热敷、揉搓和紧缚,脚上的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异样的红润,薄薄地绷在清晰的骨节轮廓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舅母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开始为她清洗。手指拂过那些扭曲的趾关节和深陷的趾窝时,韩梅的身子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一下,但她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着韩梅这双四寸的、饱经折磨的脚,再下意识地并拢了自己裙摆下那双被紧缠着的、二寸九分的脚。一种难以言喻的比较心理悄然滋生。我的脚,比她更短,更纤巧,弓背更高,足心更深,那是更极致、更被认可的“美”的象征。这让我在怜悯她的痛苦之余,心底深处,竟又隐隐升起一丝难以启齿的、属于拥有者的优越感。看,我的苦没有白受,我成就了比她更完美的形态。
洗完脚,擦干。舅母拿出干净的裹脚布,开始重新缠裹。令我有些意外的是,舅母今晚缠绕的力道,虽然依旧紧束,却似乎并没有像以往“收紧日”那样,带着一种非要折断骨头般的狠厉。她只是维持着现有的紧度,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好,然后套上小袜,扎好裤腿,最后穿上了那双翠绿色的软底睡鞋。
更让我和韩梅都感到意外的是,做完这一切,舅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那两根长长的布带,将她的双脚倒吊起来。她只是拍了拍韩梅的腿,语气平淡地说:“今晚就这样睡吧,好好歇歇。”
韩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那乌青的眼圈里,迅速弥漫开一种如蒙大赦般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她忙不迭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姿态,将双腿慢慢地、平放到了炕上。
我能想象,对于夜夜被倒吊双脚、在肿胀和刺痛中辗转难眠的她来说,能够将双脚平放,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躺下,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
今晚,借着冬至的余温,借着那封家书带来的微弱喜气,这个庄廓院里最沉默、最痛苦的小人儿,或许终于能暂时挣脱那悬吊的酷刑,拥有一个短暂却完整的、不被剧痛惊扰的睡眠了。
油灯被吹熄,屋子里陷入黑暗。我躺在炕上,能听到身旁韩梅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沉睡的安宁。窗外,高原冬夜的风依旧在呼啸,但屋子里,却仿佛有了一小块被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柔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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