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扫房的日子。天色阴沉得像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院里那棵石榴树的枯枝让积雪压得弯弯的,时不时"嘎吱"一声,像是要断了似的。
公公爸炕头上的药味更重了,混着一股说不清的浊气。婆婆妈坐在炕沿,拿着湿帕子一遍遍给他擦额头,嘴里喃喃:"他阿大,你可要挺住啊......"
账房老周缩着脖子进来,把空账本往我跟前一放:"少奶奶,实在凑不出钱了。年前各处打点,窟窿越扯越大。"
我盯着炕桌上那三张摊派单子,心头沉甸甸的。五十件皮袄、一百双毡靴,还有那张五百块大洋的城防捐,像三座大山压在心头。前日王参谋虽帮着减免了些,可剩下的数目依旧让人喘不过气来。
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我起身走到里间,打开那个樟木箱子。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我出嫁时的陪嫁——几匹上好的杭缎,一对沉甸甸的鎏金镯子,还有阿妈偷偷塞给我的一支金簪。摸着这些物件,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这都是阿妈一点一点给我攒下的私房,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去,把这些拿去当了。"我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吃惊,"找个可靠的当铺,快去快回。"
丫鬟的眼睛当时就红了:"少奶奶,这......这都是您的私房啊......您就这点值钱东西了......"
"眼下顾不得这些了。"我把东西仔细包好,"再去打听打听,如今西宁城里,给官面上的人送礼,都时兴送什么贵重点的。"
丫鬟去了大半天,回来时眼睛肿得像桃儿:"少奶奶,当铺把价压得忒狠了......我打听了,如今官面上的人都稀罕人参、鹿茸这些金贵物。"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盘算。第二天一早,就让老周去市面上仔细寻摸。最后用当陪嫁的钱,买了一支上好的岷县人参,一匣子阿胶,还有两饼上等普洱茶。这些礼,在西宁城里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腊月二十五,天还没亮我就起身了。连日奔波,脚上的裹脚布都是睡前匆匆一缠。我取来新的白棉布裹脚布,一层层缠绕得紧趁有力。这不是为了受罪,是为了让这双纤足在路上能更稳当地支撑身子。缠罢,脚上传来密实的包裹感,虽比平日紧束,反倒让人踏实。
接着穿上白布袜,将裤腿放下来,仔细抚平压在袜口上,再用黑色的扎腿带把裤脚平整地扎紧。最后穿上青布面弓鞋——这双弓鞋是特意加厚的,里头絮着一层薄棉花,既保暖又不失鞋型的纤巧。一切收拾停当,我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
先去的民政厅。门房见我带着礼,脸色稍霁,让我在偏厅等候。我特意选了那匣子阿胶,用红纸包得方正正。
偏厅里冷得像冰窖,我坐在硬木椅子上,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始终不见张厅长出来。眼看日头偏西,我实在等不住了,便起身去找门房。
"这位大哥,劳烦问一声,"我陪着小心问道,"张厅长可是在忙?"
那门房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张票子,不动声色地塞进他手里。
他这才抬起眼,慢悠悠地说:"厅长前脚刚出门,说是去'醉仙楼'赴个饭局。"
我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迈着小脚就往外追。这双缠得紧实的脚此刻像是踩在炭火上,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脚尖先着地,再勉强落下脚跟,细碎的步子在这积雪的街道上格外艰难。
终于在街角追上了正要上车的张厅长。"张厅长!"我气喘吁吁地喊住他。
他回过头,看了我许久才恍然:"你是......哦,吴家媳妇......怎么跑成这样?"
我强忍着脚痛,连忙将礼物奉上:"快过年了,一点心意,这匣子阿胶最是滋补,给您和夫人补补身子。"
他接过礼物,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些笑意:"难为你有心了。家里老人可好?"
"劳厅长挂心,公公爸病着,婆婆妈身子还硬朗。"
"明泰在前线可有消息?"
"前些日子来过信,说是已经上了前线。"
他点点头,似是随意问道:"家里生意可还顺当?"
我一一答了,见他心情尚可,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厅长,那摊派的事......厂里实在艰难,能不能再宽限些时日?"
他立刻敛了笑容,将礼物往随从手里一塞:"这事没得商量。马主席亲自督办的差事,谁敢耽搁?你还是早些把皮货凑齐是正经。"说完转身上了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扬长而去,脚上的疼痛此刻才清晰地传来。
奔波一天,却什么都没办成,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连晚饭都没吃就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停当,我丝毫不敢耽搁,简单洗漱后就往商会去。这次倒是顺利,门房通报后很快就让我进去了。
李会长正在茶室里品茶,见我进来,笑眯眯地示意我坐下。"贤侄女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我将两饼上等普洱茶奉上:"李会长,快过年了,这点茶叶给您尝尝。"
他接过茶叶,仔细看了看包装,满意地点点头:"这可是好茶啊。贤侄女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还是为那摊派的事......"我把家里的难处又说了一遍。
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这事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今晚我正好在'聚贤阁'设宴,请的都是税警团、财政局的要员。你来认识认识,对吴家往后也有好处。"
我犹豫了一下:"这......我一个妇道人家,怕是不太方便......"
"诶~"他摆摆手,"都是体面人,不过是吃个便饭。你要是想解决摊派的事,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我想起公公爸病重的模样,咬了咬牙:"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李会长了。"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这饭局竟是设在一处僻静的雅间。席间坐了五六个人,都是些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李会长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吴家的少奶奶,年轻有为啊。"
那些人的目光立刻在我身上打转。一个胖胖的男子笑道:"早就听说吴家少奶奶标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会长忙着给我倒酒:"贤侄女,这位是税警团的赵处长,这位是财政局的刘科长......来,敬各位长官一杯。"
我推辞不过,勉强喝了一杯。谁知他们越发来了兴致。
赵处长眯着眼睛打量我:"听说少奶奶有双好脚?这在西宁城里可是出了名的。"
刘科长接话道:"可不是嘛,这走起路来步步生莲,真是难得。"
我强忍着不适,低头不语。李会长却借着酒劲,竟伸手要来摸我的脚:"让大伙儿都开开眼......"
我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泼在了他脸上。"请李会长自重!"
"啪"的一声脆响,他反手就给了我一记耳光。"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立刻渗出了一丝血腥味。他还想再打,被旁人劝住:"老李,算了算了,跟个女人计较什么......"
我趁机挣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脚上那双絮棉弓鞋在雪地里踩得咯吱作响,凛冽的寒风刮在生疼的脸上,如同刀割。
半夜回到家,我趴在炕上哭了很久。脸上的巴掌印又红又肿,碰一下都疼得钻心,心里的屈辱比脸上的伤更让人难熬。
第三天一早,对镜梳妆时,左边脸颊上依然留着清晰的五指红痕,微微肿起,连带着眼周都有些泛青。这副模样如何能出门见人?我咬着牙,取出妆匣。先用冷手巾敷了许久,让红肿消下去一些,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细棉扑蘸了厚厚的铅粉,一层又一层,极其轻柔地敷在红肿的指痕和眼周的青晕上。粉质粗糙,扑在伤处引来细微的刺痛,我强忍着,反复端详镜中,直到那触目惊心的痕迹被完全遮盖,不凑近细看已难以察觉。我又在另一侧脸颊淡淡扫了些胭脂,让两边脸色显得匀称自然些。镜中人除了眼神里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痛楚,表面上总算又恢复了体面模样。
打起精神,我再次拿出那支最贵重的岷县人参,用锦盒装好,骑上毛驴往王处长家去。这次我学乖了,未直接求见王处长,,而是请门房通传,只说吴家媳妇陈玉娟前来拜会王夫人。
王夫人是个和气的妇人,听我说明来意,便引着我见了王处长。
王处长正在书房练字,见我来便放下毛笔:"吴太太怎么来了?快请坐。"
我将来意说明,他听后连连叹气:"明泰兄弟在前线杀敌,是条真汉子。我们在后方照应他的家小是应当的。"
我心中一喜,以为终于遇到了肯真心帮忙的人。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这些事都要打点。张厅长那里要打点,税警团要打点,就连商会那边也要打点。你看......"
他报出的数目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王处长,这......这也太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吴太太,这已经是最少的了。你要知道,现在办事都不容易啊。"
四处碰壁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那些闲言碎语又在耳边响起:"女人管家,房倒屋塌""小脚踩灶台,家运要衰败"。难道吴家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因为我吗?
回到屋里,脸上的伤还在作痛。我已经三天没有好好打理过这双脚了,它们胀得难受。我本想打水洗脚,可身子一挨着炕,就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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