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这日,是吉日。
幽州边寒之地,今年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天际处连日泛着鸦灰色,放眼望去看不见半分鲜亮的颜色,唯余白雪茫茫。
容县陆家祖宅中,门前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有过路的乡人不时驻足翘首,想透过大门看清里面的景象。
“这门前,怎么挂起了喜字和红绸?”
“你竟不知?陆家长公子前些日子不是回来祭祖么,当日他回来的时候,便有人瞧见马车里还有一位女郎,那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次回来,我看祭祖是次要的,娶妻才是正经事!”
乡人闻言困惑:“陆家根基早已不在幽州,上溯至他祖父,便已跟随武帝立下开国之功,久居京城,长子成婚,怎么竟回到容县来过礼?”
那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声音越说越小。
“你也说了陆大公子自他祖父起,便鲜少回乡,他既是长子,回来祭祖再成亲,敬告祖先,也是对新妇的重视,倒也没什么不对,”说着微微一顿,低声道,“再者说,陆大公子近来离京,好似是仕途不顺,暂时赋闲,这个节骨眼上,回乡成亲,低调些也是应该的。”
“也是也是,不过新妇是哪家贵女,你可有听说?”
乡人摊了摊手,“我又不是陆氏族人,婚宴又没咱们的份,从何知晓?”
“不过稀奇,陆家没其他人一同回来吗?”
“没听说,这雪把官道都阻了,便是想来,也来不成了吧……”
……
幽州陆氏,自前朝初便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只不过前朝覆灭后,政权更迭、战乱不断,陆氏族人大多选择了居于容县,再不出仕,直到老永安侯襄助武帝以战功夺取天下,迁居上京,其他旁支仍留在了容县。
今日的婚宴,便也将陆氏族人请来,一并见证。
因而久未修缮的老宅,从三日前便已经开始陆续清扫布置,一直到今日黄昏,红绸高悬,处处挂彩贴喜。
令芙虽是成过亲的人,可因失忆,什么不都记得了,看着院子里的人忙来忙去,腰间都系着红绸,坐在镜前却有些恍惚。
明明只是与夫君再办一场婚宴,走个过场而已,可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神思不宁。
“芙儿,在想什么?”
忽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令芙回过神来,对上镜中人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忙起身,这才发现陆寅和她今日都穿着大红的喜服,愈发衬得他英挺俊秀,长身玉立。
“还没到吉时呢,按习俗,拜堂前男女不能见面。”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很高兴见到他,方才自己心里惴惴不安,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可是等看见了他,心头便瞬间安宁下来。
其实她一直没有告诉夫君,从梅园回来的那晚起,她就总是头疼,脑海中时不时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只可惜七零八碎,连人脸都是模糊的,拼凑不起一段完整的记忆。
她也没有告诉陆寅,那天见过襄阳王殿下后,她胡思乱想了许多,竟还冒出过一个念头,疑心他。
他对她太好了,是夫君,也是兄长,亦像师长,所以她想不通,当年祖父与陆家定下的婚约并不正式,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来往过,若无人主动提起,不会有人履行,更不会由陆家长子来娶。
可是她想破脑袋、绞尽脑汁,尝试着把疑点编成一个个否定他的故事,就连话本子里匪夷所思的情节都想过了,可还是凑不出来一个合理的假设。
她早就听说过他的美名,少年高中,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天子近臣,为人严正端肃,克己复礼。
这样的陆秉行,又怎么可能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来。
想到这里,令芙不禁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陆寅将她这几日的心绪飘飞都看在眼里,心知或许是那日见到赵琰,勾起了她失去的记忆,只怕再过几日,她就能陆续想起更多事情了。
他长臂微展,将人轻轻揽进怀里。
“习俗如此,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夫甚是想念卿卿,忍不住来见。”
情话附耳,缱绻绵绵,纵使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令芙仍是听得一阵耳热。
她小声嘟囔:“夫君与我都快成亲一年了,还不腻吗?”
陆寅眸光微顿,当初与她成亲并非自己,今日这场婚宴,才是他做了小贼,偷来与她结为夫妇的机会。
已至黄昏,陆续有观礼的族人和宾客来到陆宅,按理他应当出门迎接宾客,但无人知晓,一向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他,也有心乱不安的这一天。
太委屈她了,就这样匆匆与他成婚。
更令他有些担忧的是陆襄。
他早已知道陆襄赶来幽州的事,可依照时间算来,他此刻应当被大雪拦在了范阳城外。
积雪拦路,莫说马匹,就是徒步都难行,想要最快赶到容县,至少也得过了今夜。
而今夜过后,他便已经和令芙成亲了,尘埃落定,她已是他的妻,谁都无法再改变。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他还是想在拜堂之前再来看她一眼,才得心安。
他低头看她,红衣如火,新妆云鬓,艳若桃李,因他的话而面染绯色,带着几分娇羞。
和当日她与三郎成亲后一早来敬茶,两人第一次清醒相视时一样,在他心底激起涟漪一片。
陆寅喉结微动,问她:“芙儿,你爱不爱夫君?”
“……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令芙不知今日他这是怎么了,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是爱不爱的。
一点都不像是能从陆家大公子口中说的话。
“想问,便问了,”他望着她眼睛,不许她闪躲,定要她给一个答案,“爱,还是不爱?”
令芙眸光微微闪动,咬住了下唇。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什么是爱,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夫君待她很好,他年长她许多岁,或许在外他曾是手握权柄的天子近臣,行走官场,必定是城府极深,端肃持重之人。
可自从她失忆醒来后,在她面前,夫君温柔体贴,会给她梳头,会教她练字,知道她向往西域,还会给她讲他年少时的经历,甚至答应她可以放弃起复的机会,日后陪她走南闯北。
她心里是喜欢的,可因为失去了过往的记忆,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有种虚浮的不安。
天色已经不早了,他还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飞快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推他出去。
“夫君该去迎宾客了!”
陆寅握住她手腕,笑问:“这是什么意思,芙儿还没回答。”
她说不出口,装傻充愣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角,一贯沉如水的眼眸漾起难得的柔情,“等到了吉时,我们拜堂成亲。”
……
陆寅走后,含珠来替她重新理了发髻,只等着宾客到位后去前厅拜堂。
然而等了许久,约莫已过了原先约定的时间,却迟迟没有人来叫她。
令芙心头那股不安再次涌了出来,走出房门在廊下踱步。
“……怎么回事啊,前面怎么了?”
“好像是陆家来人了,陆家三郎。”
“弟弟来赴兄长的婚宴,那怎么把客人都请出去了?”
“谁知道呢!不过这位三郎君怎么是自己来的,我听说他今年初春就成亲了,如今兄长成亲,怎么没带弟妹一起来赴宴……”
……
为了忙这场婚仪,陆寅带来的人手不够,特从族中几户殷实人家请来女使婆子帮忙,她们不熟悉陆宅的构造,躲在一处跨院的月洞门边小声议论前厅闹出来的动静。
声音不大,却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地传到令芙的耳畔。
她微微一怔,不禁皱起眉来,问含珠:“陆三郎来了?”
含珠心里暗道不好。
自从娘子失忆,她便被大公子警告过,娘子失忆不能受刺激,万万不可同她提起过去的事情,一切等她恢复记忆再说。
她虽不满大公子欺骗娘子,可她势单力薄,又怕真的刺激到娘子,见他待娘子百依百顺,娘子竟比先前与三郎君在一起时被照顾的还要好,便只好良心不安地隐瞒下来。
令芙脑子里有些混乱,蹙眉追忆道:“三郎君也是春日里成婚吗,我和夫君不也是那时候成的婚?”
她越想越奇怪,高门大户,怎么会同时办两场婚事。
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脑海里缠绕,她的心也砰砰乱跳起来,手扶着额头一阵发晕。
“娘子!”含珠吓坏了,忙扶住她。
“含珠,我头疼的厉害……”
含珠搀着她回房间坐下,“娘子你别怕,我这就去请大公子。”
含珠匆忙离开后,她手撑着脑袋,心里乱糟糟的,仍想着方才听到的话。
陆寅,陆襄,三郎……
正试图理清脑子里冒出来的记忆,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她以为是陆寅来了,抬起头来,却瞬间僵住。
看着面前两个匪贼打扮的陌生男子,她愕然道:“你们是谁?”
“得罪了,这位夫人。”
“废什么话,赶紧给她绑走。”
***
半个时辰前。
红绸盈门堆叠,陆家祖宅的礼厅内已摆好了酒席。
而正堂内已有不少陆家族人和陆寅所请的宾客陆续来到,见传闻中的陆家长公子一身大红喜袍,眉眼俊朗,风姿俊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纷纷上前恭贺:“长公子大喜!”
陆寅唇畔含笑,拱手回敬,请诸位进入堂中。
吉时已到,宾客到位,他正吩咐柏生去请新妇,大门外,却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望去。
只见大门上挂着的红绸和贴有喜字的灯笼落了一地,不知何时起,天上再次飘起了大雪。
纷纷暮雪中,有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一脚踹开扯下来的灯笼,一步步走上前来。
陆寅唇边的笑意消散,眸光冷沉地看向来人。
柏生吓了一跳,惊讶不已,只见三郎君还穿着军中的旧衣,浑身是雪,襟前沾着凝固的血迹,面色苍白却满含怒意。
大雪阻路,从范阳城外根本无法骑马赶到这里。
三郎君他……他不会是靠双腿从雪地里赶来的吧……
柏生浑身冒冷汗,反应过来后忙找了个借口,请堂中宾客暂时移步礼厅。
众人议论纷纷,不时回头张望。
陆襄站在门口,一言未发,只红着眼眶,含着恨意看向周围的一切。
处处是鲜红的喜字与喜绸,面前的兄长,也穿着新郎官的红袍。
当真是朗朗君子的模样,气度不凡。
可他哪里配!
他分明衣冠楚楚的禽兽!
陆寅神色冷淡,看见弟弟眼中的怒恨交织,却轻轻一笑:“逸行,你来了。”
“竟比我想的要快。”
话音未落,只见那风尘仆仆的少年抽出腰间的佩刀,不由分说刺进了他的肩头。
“陆秉行!”
“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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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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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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