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秋,前一夜下了一夜细雨,这日分外有些凉意。
文阳侯府,逸风苑。
裴睿只穿着一件薄衫站在书案前练字。
他身健挺拔,血气方刚,即是冬日也不觉得有多冷,故而每年书房里得到了隆冬季节才会燃上几日炭火。
忽而一阵寒风吹过,怀竹冷得裹紧了衣襟,站在一旁研墨,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漫不经心看着裴睿意气风发地笔走游龙,心道他的字写得已经很好看了,何必日日练字呢。
前头小厮信步走进院内,因不得裴睿许可不得随意入书房,便站在书房门口禀告:“世子爷,少夫人回来了,此刻刚进府来。”
算起来姜淮玉回娘家已有十日,乍一听到她,裴睿手中紫毫一滞,须臾后才抬眸,朝小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小厮便朝他一躬身转身走了。
直至此刻,裴睿胸腔中那股莫名的气才稍稍散开了些,他怔怔看着书案上的字好一会儿才将笔放下,沉吟片刻,沉声道:“怀雁,你把笔砚拿去院子里洗干净。”
怀雁正坐在窗前发呆,一听主子叫自己,十分不解,这伺候笔墨之事向来都是怀竹的差事,今日为何却叫自己?
但他也没多问,走上前来,取走了毛笔砚台,出了书房,扫视一眼,在院子一角看到了怀竹事先备好的装着干净水的盆子。
衣袖撸起,长袍一甩,怀雁一脚踏在阶上,豪迈不羁地开始清洗笔砚。
怀竹简直没眼看自己兄长那向来只用来挥剑拉弓的手在那胡乱搓洗砚台,憋着笑打算待会儿郎君不在的时候再重新仔细洗一遍,顺便揶揄揶揄他。
“别笑了,”裴睿从书案后走出来,解开腰带,退下薄衫,坐到榻上,“去把上次还剩的药拿来。”
“不是已经好了吗?”怀竹纳闷道。
“方才又觉着有些复发了,就不该练字的。”裴睿随意答道,一手将衣衫解开,退至左手手臂处,露出肌肉紧实的肩膀。
怀竹忙去柜子里找来药和纱布,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裴睿伤的是左肩,而他是用的右手写字,他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依旧替裴睿细心上药。
活血化瘀的药敷在肩上,没一会儿便开始发起热来,火辣辣的难受。
裴睿忍着不适,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似乎在等着什么。
姜淮玉一行人下了马车之后回到逸风苑,她正要径直沿着回廊进后院去,却见院中怀雁在低头洗什么物件。
怀雁是无论何时都跟着裴睿的,他在府里,便说明裴睿也在。
姜淮玉停住脚步,想了想,转身从后面小厮抬着的黄花梨衣箱中取出样物件来,吩咐雪柳带着其他东西先回去,她自己则和青梅去了书房。
果然,裴睿正在书房中。
姜淮玉一进书房就见怀竹正在给裴睿包扎肩上伤口,雪白的纱布刚缠上一圈,透出底下深黑色的药膏,似乎伤的范围很大。
裴睿深邃的眼眸直直盯着前方,双眉紧蹙,表情凝重,似在隐忍。
一定很疼吧?
那日二哥轻描淡写地说的时候,她以为只是小伤,没想到这么多日了,还这么疼,姜淮玉的心跟着一紧,将手中的奏疏往袖子里缩了缩。
“夫人回来了?”
终究,还是裴睿先开的口。
“是,回来了。”姜淮玉这才又抬步继续往书房里走。
“裴郎肩伤如何了?”
姜淮玉走近,站在怀竹侧后旁,与裴睿隔着些距离。
她果然是知道的,没想到她既然知道,却还能十日都不回来看一眼自己。
裴睿心中十分不悦,哂道:“有劳夫人挂心,骨头没碎,修养几日就好了。”
“那就好。”姜淮玉舒了口气。
两人静默,室内又安静下来,只有怀竹细心包扎的细微声响。
终于,纱布打了个结,怀竹包扎好了,开始收拾案几上的药膏。
姜淮玉原本是打算把和离奏疏拿来给裴睿签字的,但现在看他身上有伤,自己又才刚回来,怕他一时激动扯坏了伤处,虽然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性子沉稳,想来至多不过哂笑一声,并不会“激动”,但好歹几年夫妻,自己这样做怕也是太过残酷了些,还是明日再说吧。
不过,这分别的礼物,却可以先给他。
姜淮玉道:“外祖父上个月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范公的画作,他知道你喜欢,便给了母亲,我给你带来了。”
她侧退一步,让青梅将手中画卷展开。
范公是前朝书画大家,裴睿十分喜欢他,但凡遇见他的真迹都愿意出重金购买。
画卷中所画是千里辽阔江山上,一只鸿鹄振翅高飞之景。
“祝裴郎一展鸿鹄志,实现平生所愿。”姜淮玉淡淡道。
她悄悄打量裴睿带着欣喜表情专注欣赏画卷的英俊面容,忽觉鼻尖有些酸。
眼前的男子依然是她一直喜欢的那个裴睿,他没有变,他这一生的愿景也从未改变。
只是,他的心中,自始至终没有她姜淮玉的位子,试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识趣退出了。
“甚好,甚好。”裴睿站起身来,走到画卷近前细细看着画中笔触,还有右侧的题字落款。
“替我谢过睦王与云和县主。”裴睿头也不抬道。
“裴郎喜欢便好,那淮玉便先回房去了。”
姜淮玉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裴睿道:“今日我与夫人共用晚膳。”
姜淮玉脚步微微一滞,片刻后才道:“方才已经在国公府用过膳了,就不打扰裴郎雅兴了。”
裴睿还未及说些什么,只听她脚步声加快,姜淮玉离开了书房。
青梅将画卷交给怀竹便也快步跟了出去。
裴睿这才从画卷上移开眼,盯着门外消失的身影,恍惚间有些出神。
此时他才反应过来她有何不同了,方才姜淮玉进门来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她看向自己的眼里不再似从前。
若是从前,她看到自己负伤,定会痛及自身,流下泪来,曾经有一次他只是手上蹭破了些皮流了些血,她看着那处已经干涸的伤口便哭的跟个泪人似的。
如今这么一对比,他才觉得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但是他却有些捉摸不透。
*
雪柳领着两名小厮抬着衣箱回到后院正室,小厮放下衣箱便退下了。
小翠小兰见到雪柳回来十分高兴,几人寒暄几句,小翠上前来打开衣箱欲将其中的物件收拾出来放好。
可她一打开衣箱锁扣,却见里面空无一物。
小翠诧异,问道:“雪柳姐姐,里面夫人上回带走的衣裳呢?”
雪柳先前得了嘱咐,和离之事需待夫人和郎君商议好了之后才能说出来,面对小翠和小兰惊诧的表情,她只好随口编道:“夫人觉得那些都旧了,便留在国公府未带回来。”
小翠和小兰年纪小,心思也单纯,没多想什么,点了点头,两人正欲合力将衣箱抬到厢房里放着去,却被雪柳阻止:“先放着吧,两位妹妹先去煮些茶来,回来一路冷着了,夫人一会儿过来需喝些热乎的茶水。”
“是是是,”小翠忙笑答,“方才听报夫人回来了,只忙着生了炭火,连茶都忘了。”
姜淮玉从书房出来,一步未停,径直回了后院卧房中。
方才在裴睿清冷的书房待得久了,身上有些冷得发抖,见到鎏金火炉中刚点着的炭火,她搓着手站在跟前取暖。
小翠又端来热茶,姜淮玉喝下后才觉得身子暖和舒坦了不少。
她走到榻上坐下,双目在房中流连一视,沉了沉气,开口道:“开始吧。”
小翠和小兰茫然不知是何意,却见青梅与雪柳已经走进里间,打开衣柜门,先从最里面开始将衣物拿了出来。
雪柳怀中抱着许多,青梅从中取出一件,展开示于姜淮玉。
这一件石榴纱裙,还是在弘文馆初见裴睿时穿着的,后来裴睿说她穿素色合适些,她便再也没穿过了,一直留在衣柜里。
此时再看,却觉得似乎颜色已不是印象中那般明亮,不知是否是因为此时深秋,又将入夜,天色微黯,还是她眼中不知何时渐渐蒙了层泪雾。
姜淮玉闭上眼果决道:“弃。”
简单一个字,将那时所有的心动和美好的回忆都一并丢了。
青梅只犹豫了片刻,便将那似血的石榴裙丢进了衣箱中。
小翠与小兰站在一旁,虽不十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察觉出姜淮玉与青梅、雪柳都有些怪异,她们只噤声不语,局促不安地静静看着。
长裙、襦衫、外衫、中衣、小衣……
但凡是有一点点裴睿的印记的,姜淮玉全都毫不犹豫地丢弃了。
一个衣箱已经装不下,青梅差小翠、小兰去厢房再取一个来。
一出房门,小兰挽上小翠的手,纳闷道:“夫人今儿从国公府回来便有些不对劲,好好的衣服怎么说扔就扔了呢?其中好些我记着夫人都十分喜欢的呢。”
小翠叹了声气,轻声道:“只怕是要变天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