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雨突袭,密密麻麻的雨点将前厅婚宴传来的喧闹声全都浇灭,秋寒悄无声息笼罩整个谢府。
两个时辰后,秋雨方才停歇,江月蘅身穿喜服,头顶红盖头,端坐在铺着鸳鸯锦褥的床沿,静等夫郎来掀盖头。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屋外仍旧没传来脚步声,江月蘅枯坐在空荡荡的婚房,心里头最后那点强撑的欢喜,也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洞房花烛夜,新郎却犹未见踪影,圆不了房,她明日怕是要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了。
江月蘅攥紧喜帕,不由就想起这桩婚事的由来。
半年前,她还不叫这个名字,那时的她名唤乔蘅。
她原本生活在会稽郡吴县云塘村,她的阿爹阿娘早年曾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后脱籍出来,回到老家,过上了织布耕田的平静日子。
她自小在乡下长大,每日的生活便是种菜、喂鸡、上山采摘野果、下河捉鱼,在乡间田野里奔跑。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六年,直到半年前的某日,阿娘突然收拾包袱,说要带她去长安城探亲,她那时只当是要出远门一趟,完全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初到长安那一日,她被长安城的繁华所震惊,一双眼睛完完全全被大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年轻小娘子们身上的鲜亮衣裳所吸引。
阿娘看见她眼中的羡慕,默默流下了眼泪。
她问阿娘为何要哭?
阿娘却并未回答她,只抹了抹泪道:“娘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你就能天天都穿漂亮衣裳了。”
说罢,就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了太祝令丞江甫的府中。江家老太太单独将阿娘叫进了屋里,阿娘也不知在里头同老太太说了什么,只记得江老太太出来时的表情很奇怪,一直上下打量她不说话,过了许久,老太太突然将懵住的她抱在怀里痛哭。
后来她才知晓一切事情的真相。
原来,阿爹阿娘早年都是江家的奴仆,阿娘名唤秋娘,原是家主江老爷宠妾阮氏院里伺候的丫鬟,因着有些姿色,阮氏怕江老爷来院里会看上她,便早早将她配给了府里的一个马奴,也就是她的阿爹乔骥。
早年间江夫人与阮氏斗法争宠,怕她生了孩子后会威胁自己地位,便使了阴私手段,暗中派人买了绝孕散来掺在阮氏每日的吃食里,致使她伤了身子,终身不能有孕。
阮氏知晓此事后怀恨在心,恰巧那时江夫人即将临盆,便心生报复计谋,在江夫人生下女儿之时,暗中将秋娘的孩子与江夫人的孩子换了过来,事后又给秋娘夫妇脱了奴籍,命她们离开京城,将孩子抱回老家抚养。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的脑袋仿佛被重器砸了一下,整个人都昏沉发怔。
秋娘说,她也是被阮氏逼迫,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
还说心里对她一直很愧疚,也想要见一见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才带着她跋山涉水回到长安,说出真相。
她就这样被认回了江家,而原本顶替她身份的假千金江月婵,因着江夫人从小养出了感情,不忍她跟着秋娘回乡下受苦,最终仍旧留在了府里。
虽然她才是江家的真千金,可日子久了,她却发现府里除了江老夫人,其余的无论是府中下人,还是江父江母,亦或是兄长江景琛,皆更喜欢江月婵。
江月婵自小被江夫人悉心教养长大,是长安城里最有盛名的闺秀,品行、才学、容貌,无不出类拔萃。
相比之下,她只是一个乡下长大的乡野村姑,刚被认回来时还因为一些言谈举止闹出过许多笑话。
纵使江夫人特地请了人来教她礼仪规矩,可一时半会儿习得的,总归是比不上江月婵这种从小奢华富养、耳濡目染,大家闺秀风范浑然天成的贵族小姐。
她记得刚被认回的头一个月,江老夫人特地为她办了一场回归宴,意在让全都城的人都知晓她的存在。在那场宴会上,她被几个贵女起哄表演弹琴,可她打小在田埂上跑大,只摸过锄头镰刀,从未摸过琴弦,如何会弹琴?
彼时她攥着裙摆,立在宴厅中央,一时间窘得手足无措,周围的起哄声却越来越响,纷纷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最后是江月婵主动站了出来,自请为大家弹一曲助兴,才免去了场面尴尬。
江月婵琴艺极好,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一曲毕,宴厅里立时便爆发出满堂彩。而她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江月婵,难免生出自卑之意。
原本是属于她的回归宴,但最后出风头的却是江月婵,在这场宴会上,江月婵以灵动优雅的姿态惊艳四座,她这个真千金算是被江月婵这个假千金给彻底比了下去。
她至今记得众人向江月婵投去的赞叹目光,以及江夫人向她投来的失望眼神。
那时她便隐隐约约感觉到,江夫人并不喜欢她这个亲生女儿,相比之下,她更喜欢江月婵。
这并非揣测。
比如江夫人总是对她处处挑刺,嫌她走路姿势不好看、嫌她认字学得慢,总拿她与江月婵两相对比,然后唉声叹气。
江夫人平日对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真该跟你二姐姐好好学学,月婵小时候很是聪明,认字一教就会,不像你,学得如此之慢,你若是有她一半好我也就满足了……”随后便是长久的叹气。
又比如府中得了好的布匹时,江夫人明面上会让她先挑,实则私底下早已将最好的那匹布料先给了江月婵。
再比如她和江月婵同去请安,江夫人总会当着她的面不自觉同江月婵亲密拉手热聊,直到余光不小心瞥到她,意识到她这个亲生女儿还在一旁干站着,才会面色尴尬地干咳一声,不冷不热道一句:“这边没什么事了,你且先回去罢。”
等她走到外头,就又会听到屋里头传来母女俩欢快的笑声。
类似的事情很多,但江夫人对江月婵的偏爱远不止于此,甚至于在婚姻大事上,江夫人也更为江月婵着想。
江夫人为了江月婵,曾私下找过她,希望她能将未来夫婿让给江月婵。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
有一日,她去慈安堂同祖母请安,刚到门口,就看见江月婵哭着从屋里头跑出来。
她起初不明所以,待进了屋后,她才从祖母口中知晓内情。
原来,江家和谢家皆是长安城里的百年士族,祖父和谢老太爷早年同朝为官,秉性相投,互为知己。二人还在世时,谢老太爷听闻祖父将有一孙降世,想到家中的小孙儿,当下同祖父约定——若江家生的是女儿,便结一门姻缘。
后来江夫人果然生下一个女儿,两家如愿结亲,谢家二郎谢玹与顶替她身份的江月婵自然也成了长安城里众所周知的一对。
两家交好,来往密切,二人青梅竹马长大,一个是英俊神武,威风凛凛的执金吾,一个是端庄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身世揭开后,按祖母的意思,便是一切皆要回归原位,和谢家订下的婚约,自然也该由真正的江家小姐嫁过去。
江月婵不愿,又不敢违抗祖母,所以才哭着跑了出来。
当夜江夫人外出赴宴回来,听说江月婵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饭不见人,心疼坏了,得知缘由后,立刻便派人把她叫了过去。
“蘅儿,月婵和那谢二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你就莫要拆散他们了,听母亲的话,明日你便亲自去同老太太说,就说你自愿放弃这门婚事,仍旧让你姐姐嫁去谢家。至于你的婚事,你刚回来,也不必着急。但母亲答应你,日后定会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她清楚记得江夫人劝她时的表情和语气,在她面前一向严厉的母亲,头一回和她软下语气,看着那么温和可亲,却是为了另外一个“女儿”。
她心里说不伤心是假的,可母亲既这么说了,江月婵也因此绝食,惹得父亲和兄长好一顿怜惜,最后也来轮番劝她将这门婚事让给江月婵,加之她也亲眼见过谢玹来府里看望江月婵,两人站在一处,如同一对壁人一般,若不成全他们,倒显得她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她不想强求,便应了下来,次日一早便去了祖母院里,表明自己不愿嫁去谢家,希望仍由江月婵嫁过去。
祖母却告诉她,那谢家二郎是长安城年轻一代世家子弟中最耀眼的存在,他本人十五岁投军,今岁才十九,就因平定西河郡李莽反叛有功,而深受陛下器重,被提拔为执金吾。
要知道,当下年轻男子们最向往的官位便是执金吾,执金吾地位显赫,权利极大,是京师皇城北军的最高统帅,不仅负责护卫京师和皇宫的安全,还负责掌管兵器和典司刑狱等诸多事务。
执金吾每月都要绕着长安宫城巡逻三次,每次出巡时总是威风八面,气势逼人,光随行骑兵就有二百人,还有持戟甲士五百多人,近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在百官之中,当属执金吾声势最为浩大,光彩夺目,正是这样的盛大场面,让天下诸多男儿都把“仕宦当作执金吾”当做人生理想。
谢玹不但家世好、仕途显达,长相也极为英俊,这样的好儿郎,是全长安城所有高门都想要的贵婿,若不是江家早与他订下过婚约,那谢家怕是早被别家踏破门槛了。
这样既有容貌,又能凭借自身能力挣得功名身居高位的年轻郎君,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哪有轻易拱手让人的道理?
“想要再找比谢二郎更好的未来夫婿人选谈何容易?你莫要犯傻将人让出去,这门婚约本就是你的,此事由祖母替你做主,你莫要管了。”
祖母坚决不允她将谢玹让出去,父亲、母亲和兄长见祖母态度强硬,也不敢忤逆,此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
祖母原本是和谢家商议好了将婚期定在明年六月,想趁着这一年的时间好好教她礼仪规矩、识文断字、打理家事。却不想一个月前,在谢府举办的赏荷宴上,她和江月婵双双意外落水,谢玹听到江月婵的呼救声,当即跳下水想去救江月婵,却不知为何最后救错了人,把一身湿透的她抱上了岸。
还未出阁便被男子这般抱在怀里肌肤相触,哪还有贞洁可言。
此事很快就被当日前来参宴的宾客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传遍了整个都城,两家这才不得不将婚期提前。
桌上红烛啪的一声响,炸出一朵烛花,瞬间把江月蘅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因坐得太久,身子已有些麻木,她忍不住调整了下坐姿,出声问一旁的陪嫁丫鬟银烛。
“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银烛眼底隐含担忧,宽慰道:“娘子莫急,您再等等,姑爷想必是有事耽搁了,兴许很快就回来了……”她越说越没有底气。
外头静悄悄的,谢家仆妇们皆已散去,偌大的凌云堂空寂无声,这洞房花烛夜,怕是要独守空房了。
江月蘅心知自己没必要再等下去了,她随手扯下红盖头,疲惫吩咐道:“不必再等了,这么晚了,他想是不会回来了。”
银烛叹气:“那…奴婢伺候您歇息。”
江月蘅点了点头,起身坐到梳妆台前,银烛站在身后,一边替她卸下头上繁重的钗环首饰,一边望向铜镜里那张恬静的容颜。
镜子里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柳眉,杏眼,翘鼻,薄唇,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
与二娘子江月婵明艳夺目的相貌相比远为不及,但是胜在有一双大而水灵的眼睛,一笑时左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给人温和没有攻击性的感觉,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感来。
据说和江老夫人年轻时的相貌有几分相像,想来这也是为什么老夫人平日这么护着三娘子的原因之一。
只是…嫁到谢家后,可就没人像老夫人那般护着三娘子了,也不知这谢家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相处?
银烛不禁有些担忧。
*
翌日
江月蘅晨起推窗透气,银烛听见动静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另一个陪嫁丫鬟香薷端来吃食,江月蘅吃了半碗粳米粥和一点乳饼填饱了肚子,便搁下碗筷问:“夫君还没回来吗?”
她的傅母蓟姑正在一旁清点认亲礼,闻言愁眉道:“老奴方才去前院打听了一下,听几个下人说姑爷昨夜丑时方归,宿在了书房……”
江月蘅一愣。
新婚夜,他宿在书房……
“那…傅母可有打听清楚…他昨夜做什么去了?”
“这……”蓟姑欲言又止,“听说二娘子昨日淋了雨,发了一夜高烧,想是……”
想是照顾江月婵去了。
江月蘅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蓟姑怕她伤心,赶紧转移话题:“少夫人,该去奉茶了。”
新妇进门第二天要给长辈敬茶,江月蘅便收拾好心绪,请了凌云堂的冯管妇引路,一行人跨过花园,经过抄手游廊,一路往正堂而去。
刚走到厅堂外,就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对话。
“一个乡下长大的村姑,大字不识一个,竟然成了我嫂嫂,我到现在还是接受不了,更别说二哥哥了!”
听声音应该是谢玹的妹妹谢媱,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真想不通父亲为何不干脆替二哥哥退了这门婚事!”
“行了,都已经嫁过来了,你少说几句……”
“这不是还没圆房嘛,我听说二哥哥昨夜照顾婵姐姐去了,回来后便直接去了书房就寝,二哥哥心里定是厌极了她,才不肯圆房……”
江月蘅木然听了一瞬,见里头骤然安静下来,目光转了转,就见在另一侧,一个高大俊挺的男子从树荫花影里走了出来。
他似察觉到什么,忽然转头,目光直直的朝她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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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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