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漂浮着微润的水汽,那股淡而艳的香气无处不在,他仍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那本兵书,却像是被什么不得其法之事困住,眉头蹙着,不大安乐的模样。
直到浴房里水声渐重,突又传来一道被水汽洇得湿透、透出几分若隐若现秾艳的声音——赵庚想,他总算知道那股淡而艳的香气出自何处。
“赵庚!你过来帮帮我!”
她说话的语气理直气壮极了,夹杂着着她独有的娇蛮脾气,仿佛她天生就该这般对他颐指气使,他也应该无有不从。
他起身,顺着氤氲水雾飘来的方向走去,脚步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迫切,却也没有他理应有的避嫌之态。
赵庚了解自己的性子,没有拒绝,那就是默许。
换言之,他有着天下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在旁人催促着他做自己本就想去做的事时,面上不显,姿态总是分外积极,心里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滋味,这让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变得轻盈。
浴房前搁着一扇屏风,用各色丝线在织纱上勾勒出各种绮丽玄妙的图案,灯架上的蜡烛尽职尽责地散发着融融的光晖,昏黄的光落在屏风上,望过去更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隔着烛光、纱屏,另一头的人半边身子都被浴桶挡住,光.裸的肩靠在浴桶边缘,纤细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面浮沉的花瓣玩儿。
只是匆匆一眼,赵庚收回视线,脑海中惊鸿一瞥的景象却怎么也消散不掉——或许是有水雾、烛光、或者纱屏等等其他外物的加持,那一截手臂所透出的质感漂亮得不像话,莹润细白,隔着一段距离,赵庚仍能记起她肌肤的质感,像是生晕的珍珠,是让人藏进库房深处不愿与外人分享的珍品。
只是须臾的功夫,赵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那么多,好在屏风那头的人彻底失了耐性,高声叫他的名字:“赵庚!”
一声又一声。赵庚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还能被人念出花儿来。
赵庚敛了敛心神,走了进去,离浴桶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要我帮你做什么?”
浴桶里的人转了个身,随着她的动作,波澜丛生,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赵庚像是被这动静惊到了一样,下意识别开了脸。
有水珠溅在他侧脸上,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隋蓬仙收回手,任由晶莹的水珠顺着她莹润无瑕的肌肤流下,双手贴着浴桶边,水雾没有模糊她的脸,那双荔枝眼仍旧亮得惊人。
“赵庚,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赵庚仍然维持着别过脸的动作:“我没有不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敢转过脸看我?”说话的人明明用着疑问句,但她话语里的狡黠与得意劲儿却怎么藏都藏不住,“反正我们是未婚夫妻,你之后总会见到的。”
未婚夫妻。
赵庚喉头微滚,声音微涩:“……你不是,要取消婚约吗?”
隋蓬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结似的:“呆子……你看不出来我是在说气话吗?”说着,她又不高兴起来,“真是个呆子,都不知道哄哄我。”
赵庚下意识解释:“这种事怎么可以拿来玩笑?我是真的以为你想——”
她的下巴垫在手背上,脑袋轻轻歪着,笑吟吟地望着他。
“可是解除婚约是你先提出来的,就不许我生气吗?”
赵庚一时难言。
她哼了哼:“你过来,给我赔礼道歉。等我气消了,婚事就仍然算数。”
声音又绵又软,像是掩匿在水面下的一簇海草,柔柔地缠绕上他的肢体,赵庚被这无形的、甜蜜的束缚轻声诱惑着,扭过头去,眼瞳倏地紧缩。
原本半坐在浴桶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一片晃眼的白,氤氲的水雾和挂在上面的花瓣并没有起到遮挡的职能,只会让那片玉润的白愈发晃眼。
赵庚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至少先别过脸去。非礼勿视。
但看着那抹晃动的白,他本能地张开双臂,等她朝自己奔来。
还洇着水汽的肌肤才触碰到他的指尖,赵庚难耐,且十分丢脸地发出一道颤栗。
——梦醒了。
赵庚睁开眼,又紧紧闭上,比寻常男子浓密许多的眼睫也跟着阖上,高挺眉骨下方落下一片阴影,他抬手揉了揉泛着酸痛的眉心,复又睁开眼。
模糊透进来的天光都带着晨曦的清浅,尚且还有未曾褪去的暮色。帐子里很安静,在他有意压制吐息的情况下,另一道绵长的呼吸声就显得明显了些。
关于刚刚那个梦,赵庚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应该是他近日和隋蓬仙走得太近,才会有那样……荒诞不堪的想法。
离远一些,等一切处理好,他返回云州,自然就不会再犯错。
赵庚面色平静地下了决定,走出帐篷时,提前抬了抬手,止住了两个亲兵想要开口问安的话:“我出去一趟,你们在这儿守着她。”
早日还她清白,也不用再委屈她和自己同居一室。
话音刚落,他又飞快接了一句:“点头即可,不必应声了。”
两个亲兵点了点头,目送着赵庚远去的峻挺背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家国公爷从哪儿来了个讨厌大嗓门儿的毛病?
奇哉怪也。
……
隋蓬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周围略显陌生的环境,她才想起自己昨日有多倒霉。
帐子里静悄悄的,她下床穿了鞋转了一圈,不见赵庚的身影。
哼,还算他有些眼光,知道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惹人烦。
她趁着帐子里没有别人,飞快地洗漱上妆,对着镜子瞧了瞧,勉强满意。
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被隋成骧的五官模子拖累,她也比隋成骧本人好看太多了。
隋蓬仙揽镜自照,欣赏了好一会儿,心情不知怎地又低落下去。长得好看会骑马会射箭又怎么样呢,她们还是更偏爱隋成骧。
这样低落的情绪没能影响她太久,隋蓬仙正想让人送早饭过来,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是红椿。
见忠毅侯世子自个儿掀了帘子露了面,两个亲兵想起国公爷的吩咐,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人提着东西进去了。
红椿进了帐篷,先是左右打量一转,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寒酸,只有眼前的绯袍少年眉眼生动,她坐在那儿,整个帐篷都亮堂了起来。
“真是委屈世子了。”红椿一边怜惜地望着她,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我担心您在这儿吃不好住不惯,一早去借了营房的灶头给您做了些吃的。来,快吃吧。”
隋蓬仙接过碗筷,看着面前摆满了小菜包子,脸上有了笑模样:“还是红椿待我好。”
红椿看着她胃口大开,竟比平时在府里用得还香些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怜见儿的,昨夜定国公都没给您饭吃吗?”
隋蓬仙动作一顿,还记恨着赵庚昨夜突然变脸的事,索性把昨夜那顿油渍渍香喷喷的烤肉当没发生过,含糊地唔了一声:“你做的饭菜才对我胃口。”
红椿笑了笑,等她吃过了,她一边收拾碗碟,一边随口道:“婢在营房的时候听到外面乱糟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趟出来怎么净遇着事儿了?”
隋蓬仙也纳闷。
红椿不能在这儿待太久,收拾好东西之后依依不舍地就要走,隋蓬仙想起谢揆,问了一嘴,不料红椿撇了撇嘴:“谁知道他去哪儿了……一晚上没回来。”
谢揆绝不是会轻易背主的人,他一晚上都没音讯,该不会是替她搜集证据去了吧?
送走了红椿,隋蓬仙盘坐在罗汉床上思考昨日的事,邵存锡这个人性情跋扈,时常拿鼻孔看人,对官职低于他爹的小官之子们很不客气,寻常也就陈箴那几个狗腿子能近他的身。
围场之内眼线众多,隋蓬仙易地而处,肯定不会在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对他下手,容易搞出动静惹人注意不说,之后抛尸也是件麻烦事。
隋蓬仙无意识地扣着自己光秃秃的素净指甲,自然是得先把邵存锡诓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好动手了……可邵存锡那样的性子,能左右他做事的人可不多。
她正思考着此事中可能涉及的人,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赵庚站在门口,外面和煦的天光尽数落在他身后,被他英挺峻拔的身型挡去不少,那张凛然英俊的脸便落在了逆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他没有主动开口,隋蓬仙收回视线,高傲地哼了一声,打定主意绝不和他讲话。
“孙夫人,也就是邵存锡的母亲,昨夜里上吊自尽,人已经去了。”赵庚的声音很平静,“邵存锡之死已水落石出,系他好友郑滂所为,与你无干。”
邵存锡身上的致命伤是为箭矢所伤不错,但射箭没入骨肉,和直接握着箭杆生生刺入身体所造成的伤势又有所不同。
他一下说了两件大事,语气却如激不起波澜的古井一般,隋蓬仙听了诧异之余,想起昨日看到孙夫人抱着气息全无的邵存锡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像是什么被尖锐的东西猛地刺了刺,她双手撑在罗汉床上,身姿轻盈地跳下了床,急急几步走到赵庚面前,仰头去看他:“她为什么会上吊?真的是自尽吗?”
从前隋蓬仙也曾在背地里不满邵存锡的父母,觉得他们把孩子教成那副人憎鬼厌的样子想必自身也不是什么好货……但昨夜她亲眼看到了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时痛苦到极点的样子,她仍然不为邵存锡的死感到可惜,只是觉得孙夫人前半辈子被顽劣的孩子拖累,后半辈子也要因为时时思念早逝的孩子而倍感痛苦——隋蓬仙回想起昨日邵尚书过于理智而缺乏人情味的行径,默默撇了撇嘴,到头来,倒霉的只有孙夫人一个。
男人想要孩子,七老八十都能添丁,反正不必他们吃苦。可孙夫人没的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这样的痛苦又如何能一概而论。
孩子。父母。这让隋蓬仙轻而易举地想到了自己家里那堆糟污事,一时间脸色也变得不好起来。
她脸上的怔忪与复杂之情太明显,赵庚看了她一眼,没有诧异她更关注的居然不是自己无罪的事,顺着她的问句往下说:“是,她去意已定,旁人做不了她的主。”
隋蓬仙闷了闷,又听得他道:“你只关心别人,都不关心自己的事吗?”
她面颊微微鼓了鼓,兴致不高的样子:“我当然知道我是清白的,水落石出不过是迟早的事。”
赵庚看着她,眸色柔和了些,正想说话,门口却传来动静。
她的侍卫来接她回去了。
赵庚收回视线,面色冷沉,哦,就是她曾把他错认当成他的那个谢揆。
隋蓬仙显然也没有继续逗留的心思,她看着被自己睡得乱糟糟还没整理的床铺,没有过多犹豫:“待会儿我让人过来收拾,先走了。”
话音刚落,谢揆已经抬手掀开了门帘,隋蓬仙大步走了出去,步伐极快,像是在逃离什么令她已经无法忍受的东西。
谢揆对着赵庚微微颔首,大步追了出去。
两个亲兵你看我我看你,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嗬,国公爷怎么站得跟块儿望妻石似的?
脸色可真难看啊。
赵庚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让他们先出去。
帐篷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这本是他熟悉的,且一心盼望实现的场景,赵庚环视,看着多出来的屏风和床榻,帐篷没有那么空了,他心头却莫名堵住,很沉、很闷。
余光之内突然闯入一团柔软的,在稍嫌昏暗的室内仍然泛着浅浅珠光的东西。
赵庚一怔,认出了那个东西,和它的用途。
是她用来……裹胸的细绫。
若干年后,一只小崽在阿耶的秘密基地发现了一团柔软的白绫。
她把脸埋进去吸了吸,一脸幸福:是阿娘的味道!
感谢寒江渡白鹤、婗婳、明月流光三位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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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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