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陆珏刚升任浙直总督不久,正是事忙之际,半月前特地携麾下僚属赴镇海巡查。抵了地头,先就径往营中校场,检查军兵训练情况,看那将士们弓马娴熟与否,确保当倭寇海盗海上来犯时足够应对。
旋即又亲去视察镇海沿海的城防是否坚固,烽火台有无疏漏,水寨炮台修缮得如何,值守的兵士是否尽心等,确保预警和御敌章程无半分差池。
末了,又查核军粮军饷的筹措与供应是否到位。顺带往那沿海渔村走了走,看那百姓生计如何、村落治安是否太平,生怕因民生困苦生出什么内乱来。又暗中嘱咐手下人,留意有无通倭、走私的勾当。
凡此军政、民生、防奸诸事,皆是逐一审视,巨细无遗,断不肯放过半点隐患。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忙完各项,他今日方归来杭州府城。刚下马踏进府门,就听得前头不远处有两个小丫鬟边走边嬉笑议论着什么。
陆珏本不会去留意两个小丫头说的什么,只是耳中敏锐听见“荷女”这两个字,便不自觉停下脚步细听。
只听前头其中一个丫鬟说道:“我刚听门房说今日青白山庄来了人送荷花,其中便有荷女的爹,走,咱们去瞧瞧她爹长甚模样……”
陆珏掀起眼皮,当下便吩咐小厮泰来和四个心腹侍卫分别叫戟风、飞剑、青钺、连弩的,先将行李、衣裳、公文等先带回凌云院,只叫岱安一个小厮留下随行,一路跟着那两个丫鬟去到倒厅,将事情经过都看得分明。
陆珏负手站在门外,将里头父女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觉心头一动。
他之前只惊艳于这小丫鬟皮囊的绝色,今日却又不经意间对她多了一层了解,没想到她竟有这般通透纯良的心肠,不嫌弃生父身有缺陷,反倒能明辨是非,挺身维护至亲,毫无半分轻慢嫌恶,这份品性,实属难得,倒叫他对这小丫鬟又增添了一层好感。
话说荷女同温福塘坐下又说了会子话,直到庄头来催,到了回庄园的时间,父女俩方依依不舍作别。
送走温塘福,荷女回到锦云院下人房里,忽觉心中怅然。她默默在床铺上坐了一会儿,待稍稍平复了下心绪,这才打开温塘福坚持要塞给她的包袱。
只见里头是一套蓝色细夏布衣裙、还有一双碧色绣鞋,五两银子并一些糕点吃食。
荷女先拿起那身蓝色衣裙,只见袖口和裙摆绣有素雅的花纹点缀,她一眼就认出是林氏的针法。再翻,只见还有一封家书和一个系了红绳的平安符。
荷女展开信件,只见字迹娟秀,里头写着:
荷女吾儿,展信安。
一别三月,思念成山,宅门之中,可有儿栖迟之地?
转眼夏序又至,荷塘重芳,粉荷翠盖,景致如旧。只叹吾儿未在身侧,空对芳塘,唯有怅然。
自你离家,娘日夜悬心,寝食难安。高门之内,人心叵测,各怀机锋。吾儿切记,凡事须谨言慎行,力求保全自己。娘不求你在府中博得名目,挣得体面,唯愿吾儿身康体健,夜能安寝,日无烦忧,少受欺凌。若遇难处,切勿强撑硬扛,务必想法子让爹娘知晓,我与你爹纵拼尽老命,亦当护吾儿周全。
家中诸事安好,勿念。昭哥儿近日又长高一截,常念叨“姐姐何时归。”吾儿在外,首要顾好自身,便是对爹娘最大的孝顺。
娘昨日特去庄子附近寺庙求来平安符,令你父携至,汝当朝夕佩戴,勿轻离身,望神仙保佑我儿无灾无劫,逢凶化吉。
母字
仲夏荷开日
不知不觉读完书信,一点湿意落在了白纸上,很快便洇透。荷女用袖子擦擦眼泪,将平安符贴在心口,暗自发誓,一定要想办法带着全家人脱离奴籍,以后买处小宅子,一家人在一块儿,再不分离。
翌日,陆瑜放了荷女一天假在房里休息,自个儿带着碧珠和画屏往藕香榭去,同府中几个姑娘池边赏荷,戏水纳凉,既解暑又添雅兴。
一时丫鬟们端上鲜果来,鲜桃、甜瓜、莲子,还有冰食、清凉茶饮等。陆瑜玩累了便坐下歇息,从案上拈了颗刚剥好的鲜莲子放嘴里,海云珠坐她旁侧呷了口枫露茶,陆瑶也过来吃着冰酪,陆琼陆琬等几个还在观鱼戏水。
海云珠挨着陆瑜坐,有心想和她拉近关系,见她今日脸上肌肤比往常白皙细腻,如白瓷盏一般透着淡淡莹光,便问道:“瑜妹妹今儿瞧着格外水嫩,妆面真个儿好,看着不似寻常铅粉那般浮泛,竟像长在脸上似的,细腻服帖得紧,不知用的什么妆粉?”
陆瑜到底是年轻爱俏的小姑娘,一时被夸得心花怒放,含着笑道:“表姐眼神犀利,不瞒你说,我今儿用的乃是宫粉,是前段时日大哥哥从京城带回来送我们家中几个姊妹的礼物。”
海云珠眼底掠过一丝艳羡:“原来是大表哥送的,怪道这样好。我日常用的铅粉可比不得妹妹这个细腻。”
陆瑶在旁听了,忍不住秀优越感:“你用的和我们用的自然比不得,这宫粉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大哥哥让带给家中姑娘们用的,是宫里娘娘们才能用的贡粉,等闲人家就是想买也买不到。”
海云珠内心对陆瑶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旧笑盈盈的:“到底是妹妹们有福气,能有大表哥这样身居高位、前程似锦的兄长,连这等子稀罕物都能用上,真教人好生羡慕。”
陆瑜心情好,含笑道:“表姐若想要,等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一盒过去便是。”
海云珠眼睛一亮,面上却假意推辞道:“这哪里好意思。”
“这有什么的。”陆瑜笑道,“大哥哥给了我好几盒呢。”
说完,目光一愣,忽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瞥了眼陆瑶,只见陆瑶在听到她的话后不高兴的皱起了眉。
“那就多谢瑜妹妹了。”这边海云珠笑着道谢。
那边陆瑶嘴角扯起一个冷笑:“好啊,原来三妹妹那里有好几盒,我这却只配得一盒,这心未免也偏得太过了!”
陆瑜顿时有些后悔,只怪方才话说太快,不慎说漏了嘴。她这庶姐从小到大都爱同她攀比,常常喜欢揪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时不时的翻旧账阴阳怪气的。这下被她知道当日陆珏多给了她几盒宫粉,还不知要怎么耍脾气使小性子呢。
陆瑶倒不敢在大哥哥面前有怨气,却必定要烦着她,日后铁定还要在人前翻来覆去的说。
陆瑜想想就有些头疼。
陆瑶见她不说话,心内一阵恼火,嘴上便阴阳怪气道:“不过是仗着自己会投胎,和大哥哥一个肚子里出来的罢了,哼!”
陆瑶说话带刺,心里气恼又委屈。因着陆瑜与陆珏是一母同胞,关系从小便更为亲近些,平素有什么好东西,陆珏私底下分到陆瑜手上的那份,总是要比给她和陆琼陆琬的多,为此,陆瑶心里头一直不大舒服。
陆琼和陆琬是堂妹,这便罢了,可她和陆瑜一样,也是大哥哥的亲妹妹啊!
陆瑜很是无奈:“那我…再给你一盒如何?”
陆瑶睨她,气哼哼道:“才一盒?你方才不是还说你有好几盒吗?打发乞丐呢?”
陆瑜皱眉,心想罢了,图个耳根清静好了,于是道:“那两盒,不能再多了,再多我自个儿都没得用了。”
陆瑶这才满意,撇嘴道:“这还差不多。”
陆瑜暗自摇头,面上却不显:“那我明日派院里丫头送过来给你和海姐姐。”
海云珠微笑着道谢,陆瑶却拿三白眼瞧着陆瑜:“不必麻烦了,我现下便直接叫丫鬟去你院里头取就是了。”说着,便风风火火的吩咐她的随行丫鬟绣橘道,“绣橘,你现在就去。”
“还怕我反悔不成?”陆瑜深深皱眉,此刻语气也有些不悦,只冷着声儿吩咐画屏道,“画屏,你领着绣橘去,叫彩云拿来给她。”
画屏应了声“是”,旋即领着绣橘往锦云院方向去。
荷女在房里歇了一上午,吃完午饭,便往正房里去,想着拿本书回屋看。陆瑜待她宽容,特允她自书架之上,任意挑选书籍翻阅,不必拘礼。
她进去书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谢赫的《古画品录》,刚出了书斋门口,就听正屋那头画屏在高声唤人:“彩云,彩云……人呢?”
荷女连忙进了正屋,只见除了画屏,还站着一个小丫头,她认得,此人是陆瑶的贴身丫鬟绣橘,于是一面倒茶与两人吃,一面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画屏用手扇着风,接过茶仰头一咕咚喝了,这才道:“姑娘要将前些日子大公子送来的宫粉赠二姑娘两盒,海姑娘一盒。”她努嘴道,“这不,绣橘跟来拿。可彩云不在,我又不知放在哪儿,这香粉金贵,先前是彩云保管的。”
荷女便道:“那你们先坐会儿,我进去找找看看。”
说着,便进去内室,将妆台,妆奁等各处可能放置此物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却仍是未寻到。
陆珏刚回来那阵儿,她还没在锦云院伺候,这宫粉一直是彩云保管的,她也不知放在哪儿。
正愁眉之际,彩云忽的回来了,在外头和画屏对话几句后便紧张兮兮的进来了。瞅见荷女在妆台那边翻找,也不说话,只自顾自的拿钥匙去另一边打开箱笼。
荷女见她蹲下身子背对着她在翻找,便自捧着书要出去,不想刚走到门口,就被她出声唤住。
“哎,你等等!”彩云快速起身,手上拿了三盒宫粉走过来,递给她道,“这两盒给二姑娘,这一盒给海姑娘,你帮我拿出去给绣橘。”
荷女低头一瞧,只见是椭圆盒形制的陶瓷粉盒,盒面绘有牡丹缠枝花卉纹,边缘描着金线,处处透着精致华贵。
她也没多想,只顺道拿了出去,交给绣橘。
此时的她如何能想到,只是顺道帮忙拿个东西而已,却因此卷入了一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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