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线香静静燃烧着，燕采竹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忽明忽暗的香头在夜色中闪烁。
他的腰背挺得很直，这是多年戏曲练功留下的痕迹，就像所有过去的经历一样，无法忽略地体现在每一处细节里。
直到线香全部散落为浅灰色的香灰，在香炉里如蛇般蜿蜒着，燕采竹也没有移动。
这座香炉祭奠的人，他没有她的照片，也不愿去寻找，更不能写出她的名字，只能这样遮遮掩掩，权当做给自己的一点点心安。
……
燕采竹第一次见到香炉所指向的女人时，已经成年了。彼时他正在国外留学，与施枫刚确认关系不久，神采飞扬的小少爷要钱有钱、要颜有颜、要朋友有朋友，要恋人有恋人，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所以，当一个骨瘦如柴、眼下发青、身上隐隐传来臭味的东方面孔女性突然找到他，说自己才是他的亲生母亲时，燕采竹唯一的反应就是遇到了疯子。
燕采竹记事很早，在被燕温茂带回燕家之前，他一直跟随着南清嘉生活。彼时的南清嘉已经在娱乐圈半隐退了，所以比起光鲜亮丽的大明星，燕采竹记忆里的她，更多的是一位温柔善良的“母亲”。
南清嘉在京郊资助了一座私人福利院，距离他们当时租住的院子很近，骑着单车只需要二十分钟路程。几乎每天，南清嘉都会带燕采竹去福利院探望，那里的所有孩子都和燕采竹一样，叫南清嘉“妈妈”，燕采竹站在一群孩子里，就像在一个巨大的家庭中，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在南清嘉坠楼而亡时戛然而止，那一天上午，南清嘉就像早已做好准备一样，把燕采竹送到福利院后独自离开。
燕采竹记得自己那天穿着娃娃领的白衬衫，牛仔的背带短裤，背着小鸭子背包，身上有没有散去的洗衣液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
早餐吃了几块福利院厨房新烤的小蛋糕，妈妈没有回来；午餐吃了一小碗牛奶芝士土豆泥，妈妈没有回来；下午茶吃了几口薄脆饼干，妈妈没有回来；晚饭没有吃，妈妈一直没有回来。
福利院的帮工偷偷议论，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燕采竹见到了一个被很多人簇拥着的陌生男人。看到他的第一眼，男人的眼神霎地亮了起来，紧接着他被带到了医院，抽了一小针管的血液，没有人会在他怕针管的时候温柔地抱着他哼歌了，但他从此多了一位“父亲”，多了一个名字。
……
在十八岁之前，燕采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和南清嘉的关系，他们有着相似的容貌，有着共同的生活记忆，他叫她“妈妈”，她从来都是微笑着亲吻他的额头。
可这个在国外突然出现的落魄女人拿出了证据，是一厚摞她年轻时与南清嘉长相非常相似的照片，以及她抱着与燕采竹有一样胎记特征的婴儿在躺在产床上的留影。
只凭几张照片，当然不能真的证明什么，可“南清嘉是我的母亲”这件事居然出现了疑窦，对刚成年的燕小少爷而言，已经足够荒谬与震撼。
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认为的自己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得到所拥有的一切。
燕采竹几乎是逃命似的躲避着女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进一步深究可能会出现的结果，不知该聆听女人的控诉。十八岁的燕采竹本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他还是害怕的，他害怕有关没有回来的南清嘉的一切，每次回想起那漫长的一天，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至今还在鼻腔中隐约萦绕。
燕采竹的逃避最终得到了结果，但他宁愿没有。
——他亲眼看着疯疯癫癫的女人死在了自己面前，死不瞑目。
……
今晚在酒吧突然遇到周初之一行人，对燕采竹来说，是一个意外，但是借机处理掉那个视频，顺便恶心了周家人，也不算毫无收获。等到彻底从回忆中抽身，燕采竹才转身去玄关拿起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手机，率先翻出了钟思陌的联系方式。
“今天欠你一个人情，谢了。”
过了一会儿，钟思陌的回复跳了出来，“不多见啊，我人在国外怎么就突然得了你的人情？”
作为名满世界的天才华语电影导演，钟思陌的行程不比当红明星清闲多少，前阵子他应邀前往欧洲担任某国际电影节的评委组主席，目前还没回国。燕采竹查了下时差，后知后觉发现钟思陌那边的当地时间是后半夜。
不过以钟思陌的日常作息，这个时间点醒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燕采竹记得自己和钟思陌第一次碰面，起因就是钟思陌凌晨四点还在户外实景取景地调试空镜角度，正巧碰上了刚从国外回来时差没倒过来，心情不好到处散心的燕采竹。钟思陌的镜头无意中捕捉到了燕采竹某个抬眸的瞬间，他觉得这个画面不错，直接过去邀请燕采竹充当临时的取景模特，燕采竹正是迫切想找些事情做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加上觉得钟思陌看着顺眼，就答应下来。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渐渐有了知己的味道。
燕采竹打字道，“你睡不着一般是在想什么？”
“怎么，需要情感咨询服务？”钟思陌隔着遥远的大洋损了一句，“燕大少，这不是我作为一位电影导演可以提供的服务。我记得你和你宁文关系很好，去找他吧，那才是专业的。”
业内都知道宁文以导演综艺尤其是恋综出名，钟思陌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其实就是在故意调侃燕采竹受了情伤。
但钟大导演能这么开玩笑，也证明了他确实不清楚燕采竹目前遇到的困境。
——除了极少数几个知情人，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燕大少会陷入感情的漩涡，会爱一个人却不敢言明、不断妄念、不生情怨。
“宁文现在估计看到我的消息都害怕，我也不能总是欺负老实人啊。”
“怎么说？”
“你人在国外彻底和内娱断网了？怎么什么事都不知道。”
“内娱？别告诉我你学周氏集团的周行之，带着一堆包装摇身一变出道玩票了。”
“我还不至于这么没谱。”燕采竹懒得打字，索性改成发语音，“不过刚才说谢你的事正巧和周家有关系。”
“那个视频？我知道你和周初之有些过节，所以才在中午的时候让助理发你邮箱，怎么这么快就用上了？”
正如周初之推测的那样，燕采竹在酒吧里播放的视频确实是席天韵自己偷偷录制的，但有一点他猜错了，那就是燕采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暴露自己的背景，所以席天韵根本不可能转投到燕采竹门下，出卖视频换取利益。
按钟思陌那边给的说法，这件事的起因是席天韵在发现周初之真的打算抛弃自己，而自己已经无法接受没有人捧的生活后，拿出一小段视频联系了一家娱乐媒体，想出重金让娱乐媒体伪装出狗仔偷拍视频又意外泄漏的假象，以此来创造和周初之再次联系的机会，博取同情，重修关系。
但席天韵缺乏常识和经历的大脑根本意识不到，娱乐圈的事每一件背后都隐藏着复杂的关系网，他自以为是的心机和计划，在很多人眼中，根本是蠢到无药可救的明牌。
席天韵找的娱乐媒体在得知周初之的身份后，就已经决定拒绝席天韵的单子，免得做一次生意把家底都做没了。但这些媒体平日里惯爱用**八卦谋取利益，席天韵自己送上门来，他们也不愿放着赚钱的机会白白溜走。
所以媒体的人假意答应席天韵，让他放松警惕，背地里盗录了席天韵手里的完整视频，在熟客里寻找敢接手的买家。钟思陌工作室这方面的负责人发现之后，调用专门的资金买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在玩弄娱乐圈的种种潜规则方面，称得上站在内娱顶端的钟思陌和他的工作室不知比宁文一个小综艺导演高明出多少，如果之前燕采竹遇到的几次风波有钟思陌帮忙处理的话，费的功夫估计还要少上不少。
至于席天韵，当他第一次决定用阴暗的手段谋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结局已经注定，因为一个人可能得意一时，却不可能保持一世。你预支账单的早就被明明白白标注好价格，安放在命运的流程中，等待着与你在未来相遇。
燕采竹简略地给钟思陌说了一下酒吧里发生的事，让钟思陌对那个视频的用途有个了解。
“让你工作室的助理给我把账单发过来，视频就当我买了。”
“不用，不值几个钱，那个娱乐媒体本来就是偷摸着卖的，不敢要高价。”
“那我先记着你的人情。”燕采竹也不在钱上多纠结，反正他知道钟思陌并不缺钱，“有时候有点羡慕你的工作室，江呤虽然能干，但毕竟只有一个人，没办法分出三头六臂把所有事都照顾到。”
“燕氏集团海内外员工加起来上万，你在这里说羡慕我的小工作室？”
“燕氏集团就算有百万员工，和我有多少关系，又不是我的私人助理。”
“外面都说整个燕氏集团未来都是燕大少爷的，你的主人公意识呢？”
燕采竹笑骂道， “外界还说钟大导演毒舌到一张口就能气死人，哪里不开提哪壶，我有时候都不爱和你说话。”
以钟思陌的身份和他与燕采竹的熟悉程度，燕家内部那些破烂事钟思陌不可能不知道。
“我本来还想请你在过几天我们工作室招人的时候过来看看，有合适的可以挑走，听你这么说是不需要了？”
“什么时候回国？”
“明天的机票，回来后我要去一次老家，然后回京市。”
“那我们到时候联系，你的工作室应该算国内娱乐产业中最成功的的小型工作室了吧，我过去取个经，顺便挖几个人。”
“你的那个计划还在筹备？”
“嗯，要加快进度了。”燕采竹的语气正经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启动资金的分割和各项手续已经差不多全部办好了，要瞒着人办所以多费了些功夫，接下来就是具体实施阶段了。”
“有必要吗？无论如何，你都是你父亲——燕氏集团的掌权人培养了十几年的继承人，但看你准备的架势，几乎是按一无所有后东山再起的形势准备的。”
燕采竹笑了声，答非所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你觉得我能做到东山再起吗？”
“……”钟思陌发了一串省略号，燕采竹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一条长语音。
“如果你判断中的局势已经危险到了这个程度，一定要放手一搏。”
“至于能不能东山再起，我只能说，我钟思陌交朋友的条件很严苛，很多富二代出于种种目的想和我交好，但都失望而归。我认你是真朋友，从来不因为你拥有多么优越的外在条件。”
“从我自身的经验看的话，在有人刻意阻挠的情况下白手起家并不容易，但你也绝不是孤立无援。”
“至少不能先自己怀疑自己。”
……
燕采竹听完整段语音，静坐几秒后笑了一声，“谢了，我不像你那么心硬，不敢说自己没自我怀疑过。”
“但我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做到的事。”
——就算不再是人人追捧的燕氏集团大少爷，燕采竹不可能倒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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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钟思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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