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也晃晃悠悠地站起,似从一场悠长又惨烈的旧梦里踉跄摔出,整个人如风中残苇,随时可能断折,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直直望向云衔,穿过重重迷障,最终,在残山之下,看到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孤雁。
鹤也笑着流泪,像是疯了。
他满头的白发被染成秾丽的红色,在风中欢快招摇,不知为何,云衔看着那抹红,想到了鹤嬅与乔舟大婚那日,房门上的红双喜。
红双喜。
去年的事了。
这一年,他都在干什么啊?
他怎么把鹤也害成这样子了?
他怎么把鹤也害成这样子了?
鹤也是不是要死了?
他……他也要死了。
云衔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的脑子瞬间被掏空了,他仿佛被丢进一片荒芜的沙漠,除了风,就是沙。
死?
对啊,他本来是要死的。
他本来就该死。
云衔扬起头,盯着漆黑的夜空看了许久,自嘲地笑了一声。
都要死了,还纠结那么多干什么?
他背过身,妖雾中的宫阙微微晃动了一下,似要坠落。
“做好准备了吗,鹤也?”
鹤也右手举于胸前,目光坦然。
“云衔,我不会……”
鹤也的话很快便被云衔打断:“住口!鹤也,别再叫那个不存在的名字了,现在,你应该叫我一声……妖王。”
鹤也眉毛抖动,轻呵一声:“好一个妖王。”
云衔的脑袋微微侧了下:“人妖殊途,你我终归不同路。”
轻飘飘飘一句话回荡在天地间,又重重砸在鹤也身上。
“人妖殊途?不同路?你现在跟我讲这些……”鹤也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双目恸红,干涩到流不出眼泪。
“现在不讲,以后就没机会讲了。”
纵使没有对视,可云衔还是下意识做出避开视线的动作。
“这次是我毁约了,若有来世的话,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来世?呵,来世?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鹤也声音缥缈,似撒了盐的寒渊。
“不负责任?嗯,这话倒是不假。鹤也啊,你就当我是个丧良心的败类,是个禽兽,是个只会说好话的风流混混,是狗屎负心汉,反正你最讨厌什么就把我想作什么,因为我本身还要比那个恶心一万倍。”云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得已张开嘴巴呼吸,“你若恨极了我,就该学聪明点,把我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然后寻一个好姑娘,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再跑到我面前狠狠炫耀一回,这便足矣气死我了。”
鹤也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日在白骨卷宗,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吧?”
云衔的表情瞬间凝滞,钻心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出。
当时已临近第十二个时辰,云衔却始终都未找到出口,鹤也趴在他的背上,身体轻得反常,气息也越来越虚弱。
“鹤也,我已经看到出口了,你再坚持一下,不许睡,听到没有?”
云衔改背为抱,低下头凑到鹤也耳边。
“鹤也,你还记不记得你帮我温习功课那时候?我也总是犯困,你就一直让我坚持,一直让我坚持,最后,差点拉着你一起睡着了。”
鹤也依旧没有回应,云衔像是哄自己般笑了一下,只是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酸涩不已。
“鹤也,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挺害怕的,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真成了妖,那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想,以你的性格,肯定会不留余力地帮我驱除妖气,而那个时候,我也会说一大堆难听的话疏远你,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不想当妖,当妖……太孤独了……我不想……不想离开你……”
“鹤也,你坚持住好不好?我不能……不能看着你死在这里。你说句话,鹤也,要不你哼首歌给我听,哼什么都行,一直在这里走也太乏了。画骨仙人真是个没有品味的东西,整这么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除了黑,什么都没有……鹤也,这里这么黑……我没来的时候,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鹤也,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鹤也,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说话啊,你回我啊,你回我啊!你必须听到!你要是敢在这里睡过去你就死定了!不管怎样,哪怕是燃魂,将白骨卷宗撕开一个口子,我也要把你送出去!到那个时候,你可别后悔啊,就算我做了鬼,那也是你害的,所以我一定会变成厉鬼,几生几世都与你纠缠不休。哼,鹤也,你要是敢娶漂亮的新娘子,娶一个我吓跑一个,闹一个你百世百世都孤独终老。”
“鹤也,我喜欢你,我爱你,特别爱特别爱。”
“鹤也,你别睡,求你……”
“鹤也,别丢下我一个人……”
……
原来,你都听到了。
寒风瑟瑟,吹得云衔的眼睛流了泪,明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双目不似之前那般浑浊,可却容不得一丝光亮照进来。
“你在讲什么故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鹤也嘴唇颤抖,脑袋不自觉地抽动着。
“你撒谎。”
“是,我撒了谎。”云衔笑着转过身,脸上却是鹤也从未见过的玩味,“我那天撒了谎,没想到你还真信啊?”
“我……信……”鹤也看着云衔的眼睛,可再也映不出他的模样了。
“蠢货。”云衔嗤笑一声,指着自己的脑袋提高了音量,“这世上最让心动的便是谎言,而谎言是最不可信的。鹤也,你动动脑子吧,怎么说你们鹤家也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能真心待你好?退一万步讲,你是个男人,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男人?什么友情啊,爱情啊,其实我都不在乎,你我之间,不过是玩玩而已。忘了那些话吧,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现在想一想,还真是恶心啊。”
鹤也神情恍惚了一下,手抖,胸闷,头痛,耳鸣,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眼泪混合尘土沾湿了头发,鼻塞到窒息,头涨到痉挛,即便是大口大口地呼吸也难以缓解分毫。
“早点明白就好了,鹤也,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没有谁是离了谁不行的,你以为你是我的救赎,可实际上,不过是我想要你那样认为罢了。”云衔转身,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回去吧,等你想明白了,就来杀我,若是换作其他人来,见一个,我杀一个。还有,别忘了我说过的话,给你一刻钟时间考虑,一刻钟之后,两千人,我照杀不误。”
往前走出几步,云衔听到拿刀的声音,回眸瞬间,云衔抬手射出一道妖气,打落了鹤也手中的刀。
鹤也惨笑几声,可怜巴巴地望着云衔:“你让我死……让我死还不行吗?”
“在你杀掉我之前,我不会让你死。”云衔额头青筋暴起。
鹤也绝望地晃着脑袋,俯身再欲拿刀。
这个行为莫名激怒了云衔,他抢在鹤也之前抓过刀,使劲按到他的手里,粗暴地拽着他刺向自己。
可鹤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扳着自己的手,刀背冲外,刀刃朝里,争夺间已在胸口划出道道血痕。
云衔瞳孔骤缩,鹤也身上的血对他来说竟格外具有吸引力,他甚至想要扑上去吸食,想要把他开膛破肚,想把他整个都吃进肚子里。
汹涌的杀意再次在体内翻腾,云衔背上的翅膀兴奋地颤动着,这种只对一个人的极致的溺爱,放弃自我而追求本能的**,诱使着他沦为妖气的奴隶。
理智与杀戮不断碰撞,逐渐形成一边倒的压制局面。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杀……杀了我……快……杀了我……”云衔的指甲刺穿掌心,挑着手背上的筋狰狞颤动。
“不……不要……”鹤也向后退了一步,云衔身上的杀伐之气太过强大,压迫得他全身的皮都要被撑破了。
“杀了我!鹤也!!!”云衔用妖力强行把刀尖掰向自己,“杀了我!你就这点能耐吗?!就这点能耐吗!!像你这样的废物,谁会辅佐你啊?!快……快!我就快要控制不住了……鹤也!你看看我的样子……快点!来不及了!!!”
“不!!!我不会!我不会!!!”
“鹤也!!!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懦夫!你还觉得我喜欢你,还觉得我爱你,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讨厌你!恶心你!恨你!从始至终都是这个感觉!亲你也好,睡你也好,不过是我向鹤家报复的计划的一部分!你!鹤家的天骄之子!被我拉下神坛了!被我玷污了!我爽的是这个!换个人我也照样睡!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过是被骗的团团转的傻子,我身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即便如此,你还不愿杀我吗?你还下不去手吗?!鹤也!!你说啊!说啊!!!”
鹤也狠声道:“不杀!不杀!你说什么也不杀!!傻子也好,玩物也罢,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谈什么亲?谈什么睡?谈什么神坛?谈什么玷污?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从小就喜欢!永远都喜欢!!!云衔!你敢直视我的爱吗?你敢说亲我的时候没动心吗?!睡我的时候没动情吗?!云衔!!你说啊!!!”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云衔面目狰狞,“我说出来了,我承认了,你现在满意了吧?懂了吧?死心了吧?!”
鹤也泪流满面:“云衔……这世上定是没有比你还要狠心的人了……可我这颗心……早就爱死你了……”
“鹤也……我再说最后一遍……杀!我!”
云衔的眼睛越来越暗,鹤也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尽全部力气喊道:“云衔!要生,我陪你一起拯救苍生,要死,我陪你一起堕入地狱,怕什么!!!”
“地狱……”
云衔神智一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鹤也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你不该是那里的人……”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沙漏即将倒转,云衔陷入沉睡,妖王即将苏醒。
“地狱有什么不好?你若不在,这人间也如地狱,你若在,地狱便是最好的洞天福地。”
左手上脏兮兮的一对戒指,紧紧贴在一起,随着呼吸逐渐变得模糊,鹤也朝云衔微微一笑,合上了眼,再无心愿。
“杀了我……杀了我……鹤也……杀……杀……了……我……”
云衔的嘴巴一张一翕,断断续续吐出这几个字。
适时,天边破晓,一点微弱的星光转瞬即逝。
整座苍月山光芒大盛,符文闪烁,迅速吸收着弥散在空中的妖气。
而鹤也,倒在他的怀里,腹中七刀,刀刀贯穿。
这是他捅的?
是他捅的?
他捅的?
怎么会?
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衔吓得大叫一声,慌忙把手里的刀抛了出去,眼中满是迷茫与惊恐,像是初见这个世界的孩童,完全不知所措。
他躲在这副糟烂不堪的躯壳里,头一次这么怕黑,这么躁动不安、惶恐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他不想伤害鹤也……不想伤害鹤也啊……可他怎么就倒在自己怀里,死在自己手中了?
他杀了鹤也?
他……他杀了鹤也?
就在这时,云衔的胸口泛起点点绿光,一个血色的歪歪扭扭的净化古符不知被谁催动,驱散着他身上的妖气。
一个白胡子小老头从峭壁爬了上来,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连连“啧”了几声,眼睛一闭一睁,便来到了云衔身后。
“还好还好,赶上了,赶上了。”
小老头在云衔的头顶轻轻一点,一缕至纯黑气极不情愿地被揪出,小老头又带着这缕不安分的黑气,刹那间移形换位,来到山下的**八荒阵中央。
回头凝望,小老头欣慰地笑了一下:“臭徒弟,老子这**八荒阵,你说撞坏就给撞坏了,还好老夫脑袋还灵光,要是忘了阵法怎么画,你们都得死翘翘。”
小老头掏出一张金色符箓,将黑气封入其中,向上一掷,而后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阵法瞬间启动。
“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啊……臭徒弟,你与鹤也背负天命,非至此时,我与江瞬也是爱莫能助。你别怪师父我心狠,只是唯有鹤也死,你心中控制邪念的妖石才能彻底释放。”
小老头伸了个懒腰,身子渐渐变得透明,声音也越飘越远。
“虽说偶尔出来活动活动也挺好的,不过,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本仙人能永眠于此啊……”
一道亮眼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云衔眼中的黑气霎时消散,那双如银杏般的眸子和光柱一样闪耀,透过这双眼睛,可以直视他的灵魂,干净,纯粹,没有一丝邪念。
云衔单手将鹤也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脑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不敢低头去看,泪水早已哭皱了他的脸。
“对不起……鹤也……对不起……你醒醒……醒醒吧……鹤也……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鹤也……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你快醒醒……我求你……我求你了鹤也……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回来了……我变回来了……”
“鹤也……鹤也……我好怕……我好怕啊……怎么……会是这样……”
“不……鹤也……你不会醒不过来的……不会的……不会的……我知道……我知道……”
“菩萨……菩萨!菩萨您能听见吗?我求求您!求您救救鹤也!救救鹤也……您不是最灵了吗?您保佑我活了下来,一定也能……也能保佑鹤也活过来吧?”
“求您了……菩萨……求求您救救鹤也!我云衔这条命不要了……您让我在六年前就死了吧!我只想换鹤也活……”
“菩萨……求您了……救救鹤也……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百辈子,下万辈子……不管我转生几世,是妖也好,是鬼也罢,我都日日供奉您……求您救救鹤也……”
……
阵法关闭,声嘶力竭的乞求声戛然而止。
两个白发少年,一个心剩半颗,一个腹开七洞,静静倒在了苍月山上。
少时,十几个白纸小人从他们的身底钻出,像是早就商量好了分工一样,飞到他们的伤口处,老老实实地趴在上面,唱起了歌。
再仔细一看,它们与之前的黄纸小人大有不同,白纸小人的脑袋,分明就是呲着大牙笑的玄青子。
天亮了。
两人瞳孔如日食般渐渐扩散,连带着抽空了他们脸上的血色,这般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说上一句,没救了。
可当照耀太初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时,白纸小人接连打起喷嚏,那瞳孔中央,天光初露。
明天要搬家 更很晚
准备大结局啦 [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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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雪里又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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