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陵,堕落谷。
“可以啊,老家伙刚出山就这么享受,跟的主子不错嘛。”魑王哂笑。
山谷之中,坐落着一个极尽奢华的府邸,峻宇雕墙,丹楹刻桷,内有三重院落,假山湖泊样样具备,宛如仙境。
“真是多此一举。”魑王抬手,所有房屋的门瞬间洞开,她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定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上。
房间内金碧辉煌,如锦天绣地,连四壁都由大理石以及雕花木材构成,细致的雕刻和炫目的金箔显得整个房间极为华贵,地面则铺设着厚重的兽皮地毯,柔软得像是踩着棉花。
九幽蝉将手放在香炉之上:“这香还有温度,看上去刚走不久。”
“他可是画骨仙人啊,老九,就算他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跑走的,现在也是八百里开外了。”落玄羽瞥了眼香炉,眸底生寒,香炉的底座瞬间凝上一层冰霜。
“画在哪儿?”云衔拉着魑王的胳膊,急迫问道。
魑王低头看了眼那只冰凉的手,将手抽出,掀开床边的珠帘,道:“在床上,你退后。”
云衔立刻向后退去,还拉上了九幽蝉和落玄羽,生怕耽误魑王召魂。
白骨卷宗毫无遮挡地摆在床上,魑王俯身去拿,画卷周围忽然生出一只白骨,死死抓住魑王的手腕。
魑王眉弓猝然一颤,右手指节寸寸爆响,瞬间将白骨震碎,旋即猛地向后一仰,便见床上密密麻麻地冲出数百只白骨,如暴雨梨花,凌厉地朝魑王抓去,但她早有预料,眸中紫芒亮起,化作一团紫色迷雾回到云衔身侧,旋即又恢复人形。
“现在的床也是一幅画,若是不清理掉这些白骨,被其拖入画中,那便要去跟鹤也作伴儿了。”
“哈哈哈哈!不愧是魑王,解释起我的招式,如数家珍啊。”
白骨之中,一个鸠形鹄面、精神抖擞的老头走了出来。
“早就知道你在这里,快快收了你的白骨阵,咱们也免了交手。”魑王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指尖的鬼气却不曾散去。
“魑王,真没想到,你竟也被放了出来。”画骨仙人狞笑着,“我们各自帮着各自的主子,我又怎会做背主弃义之事?”
“口蜜腹剑,一大把年纪了还如此恬不知耻,画骨仙人,你的为人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可笑,我记得……你最开始的名字,应该是骷魔。”
“呵呵……魑王,你在鬼门沉睡千年,难得上来一次啊!莫不是你的阳关路不好走,偏偏来管我这独木桥?”画骨仙人面色阴沉,声音阴仄,身形渐渐隐去,“剩下的话,就和我的孩子们说吧!”
“嘎吱嘎吱”……
一具具白骨从画中爬出,不可计数。
“听着!只要那幅画还在,白骨就会源源不断地钻出来!你们几个拖住画骨仙人,我去毁画!”魑王交代完便化作一团紫雾消失不见。
“好!”几人应道。
“风起!”云衔两手一抬,疾风滚滚,白骨被强风卷到一起,在猛烈的风中被撕裂成齑粉。
“小暑!””大寒!”
两股属性相反的灵气喷涌而出,冰霜减速,火炎爆裂,瞬间就把冲脸的白骨尽数扫清。
魑王顺利来到床前,身后陡然现出一股寒意,她迅速扭身闪向一侧,险些被画骨仙人的一记化骨腿踢中。
“你以为他们三人联手,就能对抗我的白骨阵吗?今时不同往日,老夫手下这些白骨的数量和速度都远超从前,他们三个……呵呵,应付不过来的。”
“好,那本王就再陪你玩玩。”魑王冷笑。
“你可是行动不便吧?”画骨仙人步步逼近,笑容愈发阴鸷,“你的指甲里有他的魂魄,可要当心被我打中。”
魑王的眉毛渐渐拧起,画骨仙人说的没错,她一直单手防御,虽说可以保全自己,却并非持久之计。
她知道,画骨仙人还在隐藏实力。
眼看魑王如此小心翼翼,画骨仙人器满意得:“魑王,有妖石助我修炼,你如今绝不是我的对手。”
魑王心底一惊,可还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妖石?看来你背后的人还真是不可小觑。”
“哈哈哈哈哈!魑王,老夫不跟你浪费时间了。”
画骨仙人跳至空中,挥起手中的骨杖猛劈而下。
“鬼面扇!”魑王扬手横挡,紧接着腰身一扭,身后的魅魔狂啸着扑到画骨仙人身上。
“雕虫小技!”
骨杖中白光耀射,将魅魔的身体刺出无数窟窿,光芒又凝作骷髅头面,毫不留情地把魅魔吞入口中。
鬼面扇倏然合拢,魑王手腕一振,扇骨如箭矢般飞射而出,瞬间贯穿骷髅眉心。刹那间,扇面黑气翻涌,万千厉鬼冤魂嘶嚎着窜出,毒蛇般紧紧缠绕在骷髅头上。
两股沛然巨力势成水火,一方鬼气森森,一方死意沉沉,黑气与骨屑簌簌飞溅,竟是僵持不下。
“看你还能撑多久,呵呵……”画骨仙人的眼中泛起莹莹紫光。
两人交手上百回合,凌厉的杀势在空中不断碰撞、爆炸,层层气浪波荡而出,早已将府邸夷为平地。
击出一掌,魑王向后一跃,还未落地身后便出现画骨仙人的气息,他用骨杖死死卡住魑王的咽喉,从她紧握的拳中一寸寸掰出那根护着鹤也魂魄的手指,魑王的指节因强力而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马上……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了!”画骨仙人冷冷一笑。
骤然间,前方爆出一道耀眼金光,光芒之盛,迫使人下意识抬手遮眼。
“该死!哪里来的光!”画骨仙人怒吼一声,旋即便被森然鬼气牢牢捆住。
待光芒散尽,原先摆放床榻的位置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白骨零零散散堆在地上,似是坟头。
魑王等人面色淡然地站在画骨仙人面前,而鹤也的画像,正稳稳握在云衔手中。
魑王摸了摸指甲,讥笑道:“哈哈哈!画骨老头,想赢本王?在梦里也许可以。”
“你!不……怎么会……”画骨仙人跪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呀,确实知道本王有鬼魅瞳,也有心躲着本王的眼睛,可最后一掌,向来骄傲自满的你还是窥了本王一眼,从那时起,你就进入本王设计的梦境了。”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画骨仙人狂吼着,头发散落,瞬间苍老许多。
“纵使有妖石辅佐又如何?这千年来,本王在下面也并非无所事事,更何况,鹤也这个娃娃,本王一定要救。我的老对手,下一次,也不要轻视我啊。”
魑王手中生出鬼火,朝床边一指,白骨顷刻间化为灰烬。
“不可能!不可能!老夫没输!老夫没输!!!额——啊!!!”
画骨仙人疯狂地冲撞着鬼笼,被云衔丢出一张符箓定住。
魑王从云衔手中接过画,飞速算了下时辰,沉声道:“你们两个留下来审问他,云衔,跟我过来。”
寻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地方,魑王伸出手指按在云衔的眉心处,嘱咐道:“云衔,本王会在外面守着你,你还有一个半……两个时辰的时间,一定回来。”
魑王本想让云衔提前一刻钟就做好回来的准备,可转念一想,眼前这个人估计连一秒钟都不会放弃,还不如把时间的极限告诉他。
“多谢魑王。”云衔微微一笑。
随着指尖挪开,他的意识也渐渐消失。
待醒来后,云衔身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所见之处,皆是黑暗,比之鬼门也有过之无不及。
云衔点燃一个火符,用灵力将它升至空中,随后便开始狂奔。
他不知鹤也的位置,也不知该往哪边走,可他唯有奔跑,唯有一刻不停。
“鹤也!能听到吗?我来接你了!”
“鹤也!你在哪儿?你回我一个字好不好?”
“鹤也!”
“鹤也!”
“鹤也!”
……
很快,半个时辰过去了,云衔看着黑漆漆的路有些茫然,但双脚却不敢停下。
画中世界的方位极难辨别,即便云衔全神贯注也很难完全记清哪里走过哪里没走过,加之画卷无边无际,根本就摸不到头,可若是中途折返而鹤也就在前面,错过一次便是永远。
会是这边吗?
还要不要往前走?
这里是不是来过?
那边好像有鹤也的声音?
我是不是不应该回头?
……
接连不断的矛盾和选择一刻不停地凌迟着云衔的心,这条一切未知的路,将越来越煎熬。
“鹤也!你能听到吗?我在这里!”
“鹤也!你别乱跑!你等着我去找你就好!”
“鹤也!你在这边吗?”
“鹤也!你等我!你千万等我!”
……
又一个时辰过去,云衔浑身是汗,衣裳尽湿,几近虚脱,嗓子干哑得咳出了血,可他还是不敢停。
“扑通”!
云衔被自己绊倒在地,他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脚,嘶吼着喊了出来,他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该死!”
“该死!”
“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个废物!”
他不是累了,是怕了,怕到不敢让自己静下来。
在仅剩半个时辰的高度紧张中,他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直至精疲力竭瘫在地上,几度痉挛。
此时此刻,周围一片漆黑,除了他自己的喘息声,再没有一丝声响。
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开始头晕目眩,像是被浸在了灌满水的玻璃缸里,上面又封上一层厚厚的猪油。
“鹤也……鹤也……”
云衔喉焦唇干,口中一直重复着鹤也的名字,靠着这股信念,往前爬行了二百六十二米。
突然,前方亮起一点微弱的光,而后转瞬而逝。
“鹤……鹤也?”
云衔的眼睛登时明亮,他挣扎着往前爬了几步,又奋力蹬着地面站了起来。
起初站得不稳,还需要用手支撑着扶一下,后来终于能站起来了,却也是歪斜着身子,中风一样,一瘸一拐。
云衔笑着,哭着,激动着,期望着,担忧着,一边跑一边摔,可一边摔,一边跑得更快。
“鹤也!”
“鹤也!”
“鹤也!!!”
云衔一路喊着鹤也的名字跑过去,那副嗓子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像乌鸦,像入魔,像一切呕哑嘲哳之音。
终于,火符映出一个人影。
云衔扑了过去,膝盖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紧紧抱着鹤也,上下牙磨得直打颤,眼泪混着鼻涕一齐流出,让他不得不张大嘴巴,一呼一吸间,宛如多年未拭的青铜埙篪。
“鹤也……鹤也……我来了……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吓死我了……鹤也……你怎么样……怎么样?”
直到这时,云衔才发觉鹤也没有意识,急忙探了他的鼻息,细如没有。
云衔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刺穿。
“走……鹤也……不怕……不怕……我带你走……”
云衔起身,正欲将鹤也抱起,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低头看去,鹤也的身上遍是血迹,再拉起他的手,十指干瘪,血都快要流尽了。
云衔脑袋“轰”的一声炸响。
刚刚那点光亮,是他教给鹤也的照明符,这里不能用灵力,又没有纸笔,他一直都在用鲜血画符。
云衔心疼到窒息,泪水夺眶而出。
这些痛苦,他恨不得替鹤也全部承受。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呢?为什么被描骨的人不是他呢?
“鹤也……不用怕了……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这白骨卷宗,出口出现的形式极其刁钻,一刻钟一变幻,遇追则动,欲停则止。
方才寻鹤也的一个半时辰,云衔一次出口都未曾遇到,但即便只剩下最后一秒,他也不会放弃。
“鹤也,你不知道,刚才我都急死了,连跑带摔的,你若是看到我那个样子,肯定要笑话我了……”
“哈哈,鹤也,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可放开说了啊,我先收回方才说的话,你若是看到我那个样子,肯定心疼坏了,嘿嘿!”
“鹤也,画骨仙人已经抓到了,九幽蝉他们正在外面审问呢,很快就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鹤也,等一切都结束后,你想干什么?要是我的话,想把云氏重新建起来,你肯定会支持我的吧?”
“鹤也,你陪我说说话吧,你就‘嗯’一声也可以,好不好?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鹤也,我回来你开心吗?”
“鹤也,我喜欢你,我爱你,很爱很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
“鹤也,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
最后半刻钟也接近尾声,云衔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耳朵也渐渐听不见了。
他把鹤也又抱紧了些,低头趴在他的胸口,已经几乎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
云衔瞳孔骤缩,拼命加快脚上的速度,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深深的绝望再次蒙上他的心头。
“鹤也!你给我听着,不许睡!不许睡!你听到没有!老子连命都不要了进来救你,你给我坚持住了!”
“鹤也!我告诉你,哪怕靠燃魂来强制解禁,哪怕最后耗尽灵力、散尽寿元,我也要给你撕个口子出去!你给我活着出去!”
“鹤也!你给我听好了!你若是敢睡过去,我就算变成鬼也要当恶鬼,我要缠你缠到不得安生!”
……
“鹤也,对不起,我不该凶你,对不起,鹤也……”
“鹤也,求你了,你说句话吧。”
“鹤也,你不准睡,你回我一句好不好?”
……
云衔停住了,双脚如同被石塑,他仰头凝望,身旁的火符正慢慢消失。
“鹤也,我说要救你,决不食言……”
云衔闭上眼睛,准备燃魂。
这是最后的办法,可他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只要有一成,哪怕是半成,他都有绝对要拼一把的理由。
就在这时,云衔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指引他回头望去。
一道极其刺眼的光芒亮起,归门缓缓展开。
“太好了……鹤也……”
云衔眼角泪滴滚落,晃着身子,朝着那个在眼中已经重叠无数的归门跑去,一步比一步沉重,又一步比一步坚定,终于在摔倒前的最后一秒,将鹤也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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