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姒的海捕文书几日间便如风暴般席卷秦凉二州下辖郡县,只是这片大地向来如此,任何政令都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只在中心处激起层层涟漪,到了边陲荒野便如同卸了力道,就只剩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消遣。
酒楼的常客李二是远近闻名的懒汉,仗着自己和豪族沾些亲戚,整日招猫逗狗,没个正形儿,平日最喜欢赖上些纨绔公子哥儿,胡诌些秘辛蹭吃蹭喝。
只见他坐在人堆儿里,啪的一声展开手上的折扇,在扇面的遮掩下,颇为神秘的向周围人卖弄道:
“我得到了官府的内部消息,这前朝公主目前还在广武郡。”
此话一出,周边纨绔们纷纷围过来。
“那岂不是就在我们身边?”
“咱们广武郡下辖七个县,下面又有乡里若干,谁知道在哪,或许藏在山沟沟呢!”
“可惜,可惜,我还想着见一见公主是何等美貌”
“她一个弱女子,藏进山沟沟怎么活,迟早让野狼啃食了。”
“不过海捕文书发了这么久,官府都不见动静,你李二怎么就知道公主的藏身之处了?”
李二细细抿了一口酒,在众人的期待下缓缓开口,
“这公主在官府最后的记录是咱们隔壁漆县的传舍!”
“我估摸着她跑不了多远……一定就在附近!”
众人也将这几日的见闻联系起来,
“昨日说是抓了个驿丞,罪名是附逆,不会就是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我知道,那小吏如今还在城门口吊着呢,说是以儆效尤。”
“咄咄怪事,一个寒门小吏竟也敢攀附公主吗?”
“前朝余孽罢了,哪里算什么公……”
众人聊的火热,浑然不知话题的主角此时就在他们身旁,手拿抹布一副杂役打扮。
……
酒楼二层,掌柜的房间里,被“邀请”来的卫姒正听着掌柜口若悬河的颂扬着他们的组织——暗楼。
就这么说吧,掌柜的目光骄傲而坚定,我们的目标是成为“正道卫士!平民之光!”。
心乱如麻的她只捕捉到了这一句话,可惜此刻的她没心思和什么江湖门派、神秘组织扯上关系。
她的身份,比他们危险多了。
心下没了周旋之意,嘴上自然也变得尖锐。
“你们组织招人的方式就是通过人口贩卖吗?”
对方自诩正道卫士的样子在她看来有些滑稽。
向来八面玲珑的金香玉破天荒地感到有些窘迫,但仍强撑着天下第一暗楼的气势,强辩道:
“阿,这…我们肯定是用自己的力量感召大家加入…不过,像买入这种情况自然也会存在,那卖儿卖女的,不是进了勾栏瓦舍成了下贱奴役,就是被卖到胡商那儿当作货物转卖,被我们选中总比在这世道中辗转强……”
要不是卫姒有事要做,她还真想探探这跟闹着玩儿似的天下第一楼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我不是被卖的,也不会流落风尘,就不劳烦掌柜拯救了,我把账款给您结清,您放我走吧。”
卫姒起身淡漠的开口。
金掌柜仰头看着霍然起身的卫姒,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睫纤细卷翘,着实是个美人,只是此刻的表情有些懵懂无辜。
“真的不加入吗?包三餐食宿,每天三张驴肉烙饼。”
金掌柜扬起灿烂的笑脸。
卫姒岿然不动,心里想着五张驴肉烙饼还差不多,咳,她有正事要做。
回去时经过大堂,卫姒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位食客,那人暴躁的咆哮:
“小小杂役,没长眼睛,敢冲撞本大爷!”
她立刻回过神儿来,连连道歉“这位大爷对不起,小的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
卫姒好话说尽,可这人仍扯着他不松手,嘴里嚷嚷个没完。
“诶,等会儿,你这人怎么还有点眼熟呢?抬起头让本大爷仔细瞧瞧!”
他一拍手,城门口的画像!
卫姒当即出了一身冷汗,莫非这人有什么识骨之术?画像本就不易描摹人的体貌特征,更何况她最近刻意吃胖了,还晒黑了,这几天人来人往从未被人注意到过。
一瞬之间,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当她在犹豫如何脱身之时,金掌柜翩然而至。
“呦,王公子找事儿都敢找到我们鼎香楼了?”
掌柜低头盘着手里的珠串,媚眼一抬,似是诘问。
“不敢不敢,王某就是来这会个友人……放眼整个广武郡那个不长眼的敢找您的事儿”食客不复刚刚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变得温顺起来。
趁对方答话之际,掌柜顺手就把卫姒牵到了身后,示意她离开。
她心跳如擂鼓,手脚僵直地朝后院走去。
她必须要走了。
卫姒背着包,换了一身青色长袍,从后门离开,走到前头拐了个弯,就消失在了人流中。
楼上的两个身影并排在窗子旁看着远去的卫姒。
“掌柜咱们就这么放她走了?”
“她还会回来的。”
……
漆县地处秦、凉二州的交界之地。
三面环山,唯一的一座城楼正对着西北的平原,一条河流缓缓从平原中间流过,顺着河流北上快马三日,就能抵达凉州境内。
此刻,驿丞何进正被吊在城门的横梁上,面前的景色就是他的来时路。
只是他如今已经没有机会欣赏了。
双手因为绑缚太久传来阵阵麻木之感,腕上的绳索被他的鲜血染上了点点暗红。
两日未进食,导致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苍白,低垂着头,像是没了生气一般。
许是生命的迹象在逐渐流失,他的头脑开始不受控制的回忆过往。
他是漆县人。
从他懂事时起,漆县在广武郡便因驿站的存在而占据了独特的地位。
其实驿站本身没什么特别的。
传送信件,提供食宿,方便往来官员、商旅,自王朝建立后,各地的交通要道都纷纷建起了驿站。
只是漆县的驿站,是西域使臣来朝的必经之路。
那时的大邺朝国力强盛,为了开通西行之路与西域诸国联合共同驱逐了北戎人。
此后,大邺与西域诸国展开邦交,大邺扬名众国,各国王子、使臣纷纷来朝。
胡商给大邺的百姓带来了西域的香料、宝石,又将丝绸、茶叶传回西域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是何进最开心的日子,因着父亲与当时的驿丞是好友,他经常出入驿馆,与大胡子商人攀谈,睁大眼睛细数王子身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宝石。
小小年纪的他帮着商队的人照料马匹,与他们共舞,听他们讲一些大漠见闻、灵异故事,马贼、风暴、法会,在驿馆幽暗的灯火里被故事中的险象环生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忍不住的想听下去。
那是另一个世界。
终于,长大后的他如愿成为了一名驿丞。
驿站却没有了往日的繁华。
皇帝昏庸、权臣当道,使得国势也日渐衰微,大邺即便有心经营西域却也无力压制北戎,没了里子,还想维持面子,没有西域各国的王子来朝,皇帝就主动送出公主结亲。
朝中几大家族把持朝政,划分门第,越来越多的公主被送往各国。
他们都很沉默。
来往的商人满心满眼想着到了都城如何巴结庾王乔魏,如何联合世家攫取更大的利益。
公主们则是满怀对未来的忧虑,泣别家人好友,在遥远的他国度过余生。
没有人再和他欢歌起舞,没有人再和他聊起路上见闻。
他们面对他总是高傲的,因为他只是一个寒门小吏。
在贵族眼里,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的存在与蝼蚁无异。
他年少时的梦想和欢乐,与远去的驼铃声一同消失在了故事中的大漠。
可他的心还和大邺在一起,和王朝往日的荣光在一起。
只是到了如今,这一世的浮沉起落和曾经的王朝一起终是走到了结束。
……
入夜了,城门口空无一人。
他被吊在门楼上,一连好几天,瘦瘦的一条黑影,像招魂的幡,又像死去王朝的祭品。
只是此刻,黑夜中无端显现了另一只瘦长的黑影,此刻正在城墙上卖力的攀爬。
不一会儿,驿丞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被破布条绑得结实的小腿。
这双腿的主人身着黑衣,面上敷巾,手持利刃,正试图割断绑着他的绳索。
看来他已经到了酆都鬼城,阎王爷派小鬼来接他了。
只是这个鬼也要蒙着脸吗?何进迷迷糊糊的想着。
“驿丞大人,您别合眼,现在万万不能睡觉……”
卫姒眼看着驿丞快失去意识了,便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嘣——”,随着低沉的一声闷响绳子终于断了,巨大的惯性使得驿丞整个身子都歪向了卫姒,也使得他恢复了片刻的清醒。
他望向来人那双清明的眼睛,随即不受控制的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公主殿下?!”
卫姒眼角微弯,昭示着她此刻内心的愉快。
“大人好眼力。”
她稳稳地将驿丞背起,打算原路返回。
“大人您抓稳了”
驿丞激动又慌张,想要挣扎着从她的背上下来,“殿下万万不可,您金尊玉贵,小人岂敢冒犯”
卫姒稳住驿丞,一手仍抓着吊绳,声音平稳。
“大人才遭了难,要省点力气才是。”
“若不是大人,卫姒恐怕早已命丧黄泉,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更何况,您遭此大难也全都是因为我。”
驿丞眼看着卫姒攀着绳子,双脚蹬着城墙,缓缓坠落,意识到此刻的挣扎只会给她带来麻烦,便也就不再动作。
“您不该来的”,我何进不过是一个如蝼蚁般的小小驿丞,您何苦以身犯显呢。
“大人当初也不该放我走。”卫姒知道他的想法,漫说些不打紧的话,放松他的心情。
顺利地到达地面后,卫姒狠狠喘了几口气,身上有负重使她下来的并不轻松。
不过,她预计的没错,驿丞身份渺小,这些人只把他挂在城门上震慑了事,没有想过卫姒会反过身来救他,
是以,夜晚连个站岗的士兵也无。
只是,这漆县是通向关中平原的门户,居然没有驻军夜晚巡查,眼下朝局混乱,倒是连边防都顾不得了。
卫姒一面想着,一面搀扶着驿丞向前走去。
忽然,一簇箭矢破空的尖啸声自卫姒的身后袭来。
“铮——”的一声,箭矢穿透身边驿丞的肩膀,将人向前带了个趔趄。
卫姒搀扶不及,顾不得回头朝身后看清来人的面目,仅迟疑了一瞬,就背起驿丞就朝前跑去。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身后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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