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刑狱案件往往是大理寺处理。”典客使半晌才憋出句话。
卫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被打量的句余侍者脸色有些僵硬。
典客使道:“臣以为,大理寺乃刑狱之司,此事交付大理寺不妥。”
“那么,大人有何高见?”
平阳公主态度客气,典客使却品出一丝阴阳。他眼皮跳了跳,仍旧是把话说出口来:“鸿胪寺之失,使句余使者未能安心。幸得殿下提点,这才有所挽回。”
卫昭看向下头的典客使,这番委婉的马屁让她笑了笑。
鸿胪寺和大理寺平级,这桩案子真让大理寺来查,大理寺卿面对这一串背景错综复杂的官儿,心里头还不一定乐意。
既如此,典客使能主动承认自己的差错?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卫昭面色平淡,没有接话。
典客使心头叹息,平阳公主不应,他只得做出最后的决断:“臣有愧陛下——”
“去请广武君。”
眼见典客使双手举起欲做长揖,满脸酝酿中的激愤,卫昭当即打断他的话,回过头看一眼自己右边的侍女。
侍女应声道:“是。”
“父皇将北街一案交给广武君,大理寺如今协理此案。”卫昭再度看向典客使,发觉对方的神情依旧紧绷,暗叹这人反应着实迅速。
这些京官儿都人精似的,一嗅到风雨欲来的蛛丝马迹,立刻就想借机撤退。
这可不行。
他要是走了,谁来当这个案子的替罪羊?
“大人不必忧心。”卫昭先安抚对方一句,“鸿胪寺旧例如此,大人不过是按律办事。此事到底是发生在北街,而非鸿胪寺内。”
典客使脸皮抽动一下,若非平阳公主此前声色俱厉,又拿出天子圣谕,他也不会这样紧张。
鸿胪寺卷进这趟浑水,他作为典客使,想要全身而退本来就很难。
他的家族不像谢氏那样庞大,无力承受天子一怒的风险。
但为了保全家族,要直接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事业拱手相让,却也让他难以释怀。
卫昭见典客使犹豫,知道他没那么容易直接撒手,心头也有了几分计较。
她示意善柔上前,将国宴的具体时间传达给各国使者。
“各位使者,国宴将于今日酉时于未央宫中举行,届时会有宫中内侍来此相迎。”
这消息早在前几日便通过鸿胪寺传达过一回,平阳公主如今又多说一次,显然是想要结束话题。
众人见状,只简单寒暄几句,纷纷告辞。
东女国国主走在后头,与卫昭对视一眼。
平阳公主正看过去,点一点头,苏毗脚步一顿,也带上点笑意。
室内只剩下典客使一人还在原地。
卫昭道:“典客使有话要说?”
典客使颇有些犹豫。
卫昭又道:“莫不是在等广武君?”
典客使沉默一瞬:“……臣以为,广武君是武人,又从北疆而来。虽得圣上器重,想要探查案件之类的,应当不容易才是。”
卫昭点点头:“巧了,孤也这么认为。这里是京城,即便她有万般能耐,也无处发挥。”
典客使道:“殿下与广武君一路同行,想来对此人了解甚深。”
卫昭笑了笑:“了解倒也未必,只是知道这个案子谁来查都不容易。大人何须如此紧张呢?”
典客使一哽,叹道:“让殿下见笑了。这不同的人办案,自然是有不同的风格。”
北疆离得远,他哪儿知道广武君会怎么行事?这不是想探个口风吗?
卫昭见他始终不将自己的意愿说出口,也不主动挑明。
错过之前的时机,典客使再想抽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现在着急的人不是她。
“……殿下心中有沟壑。臣在京城十五年,旁的事或许无知。但论这十年京城变动,殿下尽可知。”典客使叹道,“此事牵涉极广,臣只求保全家中族人,殿下可否让臣心头有个准备?”
他看得出,这事里头有皇帝的授意,皇帝是为了什么……他不敢细想。
但平阳公主做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
卫昭沉默不语,低着头摩挲手下木椅凹凸不平的雕纹,缓缓道:“典客使做官是为了什么?”
典客使一愣,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讲,但对方乐不乐意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卫昭见他不答话,微抬起头瞥去一眼,似笑非笑:“广武君做官,是为了百姓。”
典客使怔然。
卫昭道:“北街死了那么些百姓,起因竟然是贤王府里的奴仆对句余使者无礼。此前的处理自然是有些不合适了。”
此前处理,是按普通事故的规矩。如今变成国事,那又是另一种处理方式。
典客使眉头略舒展开。
广武君站在皇帝一边,那么贤王和谢氏在里头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正思索,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侍者匆匆推门而入,先是看了一旁的典客使一眼,又看向上首。
卫昭略点头。
侍者急切道:“广武君传话,不能亲自前来。城外发现了贤王府上奴仆的尸首!”
*
宋猗刚和小陵村的村长打过照面,才说了两句话,门板便被“砰”一声推开。
这声巨响吓了里头的人一跳,宋猗转头看向来人,抽出来的刀又收了回去。
村长又惊又怒地转过身,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你……”
小陵村人本就是皇城守陵人的后代,也算是见过世面,眼前的女人一身绫罗绸缎,虽不是花团锦簇的满绣华服,料子却贵重。
她收回双手,两个雕花的金镯子垂下来,与发间金钗相得益彰。
善柔笑了笑:“我们主子晚间还有些正事要办,失礼了。”
村长瞳孔微缩,又往后瞧。
她后面还跟着两个相同打扮的女侍,侍者将门板全部拆下,这一行人的主角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平阳公主穿得十分素净,一层白色狐裘将她里层的衣裙遮掩住,只露出一点红色的细边。
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帏帽,背着光,看不清脸。
宋猗道:“殿下。”
卫昭从帏帽之中打量对方的装扮,一身颇为朴素的黑袍,没半点装饰,脚底沾满泥土,袖口和下摆也有不少灰尘。
“你又去挖坟了?”
“……并未。”
卫昭道:“听说发现了贤王府上奴仆的尸体。”
宋猗严谨道:“尚不确定。”
卫昭道:“我带来一个人,叫她认一认。”
宋猗沉默不语。
卫昭道:“你不叫我瞧,自然会有旁人来瞧。不先验验身份,到时候出什么状况就难说了。”
宋猗道:“大理寺的仵作已验过了。”
卫昭顿了顿。
几日不见,这人越发公事公办的生疏,硬是油盐不进。
两人一问一答,隐隐还有些对立的意味,村长不敢吭声,甚至想直接夺门而出。
这可是一位“殿下”啊!
她不往里头走,村长进退两难,露出点尴尬的神色。
他道:“其实也不是不能瞧……”
卫昭看向他。
村长道:“大理寺来人,现下应当已经将尸首运走了……”
卫昭眉头微皱:“宋猗。多少人盯着这具尸首,你让大理寺的人运送?”
宋猗淡淡道:“正是大理寺运送,才是最合适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殿下不也正有此意?”
这关键证据的运送之路注定不平坦,她想引蛇出洞,就不能亲自押送。
卫昭这一回沉默的时间更长,长到村长在大冬天里额头都冒出一丝冷汗,才终于开口:“……狡猾。”
这声音带着一丝冷淡的笑意,似乎是责备,又似乎很欣慰。
平阳公主往前走进两步,大门便空了出来。
村长见缝插针,和村里几位村官儿一起告辞,飞似地逃出门外。
卫昭伸手撩开帏帽的白纱,脸上带着丝兴味。
“我有话要问你。”她道。
宋猗道:“殿下果真带人来了么?”
卫昭冷哼一声:“我问你,你倒先发制人。和我那父皇学坏了。”
此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宋猗不予置评。
卫昭也没太在意她的沉默,随口回答道:“人自然是真的带了。”
宋猗的手指在刀柄上轻握,有些犹疑。
卫昭:“只不过不跟我这一趟罢了。”
*
一队人马径直闯入北街,手中利剑抽出,大声喊道:“禁军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领头的军士身披金甲,手持长戟,一路疾驰。
正是李佩。
北街前些时日出过事,街上行人不多,见到这一队军爷更是四散奔逃。
逃跑的样子甚至有些熟练。
一个破旧的陶碗从路边滚出来,后面紧跟着一双枯瘦的手。
眼见就要撞上捡碗的小孩,李佩勒马急停,抬手示意后头的人停下。
一队人同时勒住缰绳,马儿被迫停步,前半身高高扬起,踏飞一片泥尘。
前头瘦小的身躯一抖,竟然连碗也不拿,转身就逃。忙急忙荒还跌了一跤,但她竟然爬起来又跑。
李佩这才注意到四周空旷得过分,目光落到两边树上褪了色的彩条上,眉头渐渐皱起。
北街原本是平民百姓的聚集地,大年三十做生意的人少些,但往年从未曾有这样寂寥的场面。
“站住!”李佩喊住逃跑的乞儿,“问你点事!”
她从前待人做事太过毛躁,如今正打算改变态度,叫人不能小瞧了她去,因此格外严肃正经。
乞儿哭丧着脸转过来,说话之间止不住颤抖:“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哇……”
李佩仔细打量她的容貌身形,本来严肃的态度稍稍和缓,皱眉道:“之前这里的茶摊呢?你娘呢?你怎么做了乞丐了?”
乞儿听这熟稔的三连问话,战战兢兢抬起头,才发觉说话的人果然认得,稍微镇定下来:“……我娘死了,他们说我是女孩,茶摊不能给我,把我赶出来了……”
李佩眉头皱得更深,本想做点什么,奈何身上又有要紧事。
她往怀里摸了摸,总算拿出来点碎银子。
乞儿见她拿出来银子,眼中亮了亮,又黯淡一瞬。
李佩道:“你过来。”
乞儿摇了摇头:“……会被抢走的。”
李佩一愣,面色沉下来些。
她道:“……也对,是我考虑不周。我和你娘也算有些交情,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去辅国公府。”
说罢,她也不等乞儿回答,便又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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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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