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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点天灯

对于这位摄政王,江淮清其实所知不多。

只听说他出身于江南一户耕读人家,为了谋生,在魏王府上做过两年客卿,因才华卓著,被魏王举荐给当朝圣人,后又因河西一役大胜,为圣人所重用,自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时下士族林立,门阀如天。

一个全无背景的寻常白衣,能凭自己的本事,挣下这样一份功业,委实不易。

可厉害归厉害,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投机倒把之徒罢了。

放着正经的科举路子不走,偏要学那些个旁门左道,攀附权贵,阿谀奉承,哪怕出人头地,也为士人所不齿。若不是运气好,碰巧办成了几件差事,得了几分虚名,他早叫人骂到泥里头去,哪还有现在这般光景?

这样厚颜无耻之辈,换做从前,江淮清时绝不会舍他半个眼神。

可如今的风景,到底是不一样了。

白泽出世,福泽天地。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与这样的祥瑞比肩。

又有多少人,在皇祖父将“白泽”图腾赐予他时,羡慕得两只眼睛都要滴血。

连他自己都以为,这就是他扶摇直上的青云梯,注定会庇佑他一生一帆风顺,富贵无极。

却不知再惊艳的才华,再厉害的家世,也抵不过世事无常。

下蛊,迷/奸,骗婚。

他承认这些手段都极不光彩,比起越西楼走捷径上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知道自己今晚不该来这。

娶不到柳归雁便娶不到,横竖自己对她也没有感情,换个更听话的女子,于他也更加有利。

他是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的。

绝对不可能。

哪怕曾经憧憬过柳知意那样的皎皎明月,如今也在她决然的拒绝中冷却心肠。

世间女子都一样,娶谁不是娶?谁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谁就有资格成为他的枕边人。情爱什么的,太缥缈了,不值当付出任何真心。

他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天地为炉,人畜皆材,谁不是在其中苦苦挣扎?

要想厮杀出一个好前程,就得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没有错,更加不会后悔。

可这几天,他也不知怎么,总是在做同样一个梦——

梦里的他,的确如自己期盼的那样,离开禁苑,入主东宫,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所有羞辱过他的人,皆被他斩于剑下;

看不起他的人,也都战战兢兢跪在他脚下称臣。

就连那曾经弃他如敝履的柳知意,也主动过来求和,甘愿献上柳家所有,只为在他身下承欢。

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午夜梦回,全是柳归雁陪他在禁苑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他星夜兼程地赶回长安,却只能看到她冰冷尸首的痛苦与悲凉。

那种绝望,几乎绞碎他心肠。

以至于梦醒之后,他仍无法从梦中抽离。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堕落成那样?

还是一个连柳知意都比不上的女子。

难不成是相思蛊太过阴邪,把他也给反噬了?

不弄清楚其中缘故,他如何睡得着?

他这才火急火燎地要见柳归雁——

既然她是他梦里最大的心结,那只要和她做个了断,他应当就能摆脱这个毫无根据的梦魇。

却不想自己还没过去找她,她就先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还把他下的蛊用在了……

看着越西楼颈侧的抓痕,江淮清怒上心来,手死死攥着剑柄,骨节“咯咯”作响,恨不能这一刻就将越西楼碎尸万段。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气成这样。

“听闻殿下夤夜造访,是为一名夜闯行宫的女子?”

越西楼提步迈入屋内,径直在上首太师椅上坐下,“此乃一桩误会,适才越某已经命人解释过,殿下还不依不饶,还要在越某的地盘行凶,可是不把越某放在眼里?”

江淮清哂笑,甩开青峰的手,自己忍着膝上的剧痛,撑剑从地上站起。

“越大人为国殚精竭虑,朝野上下无不敬重,本王哪里敢轻慢?只不过今夜这名闯宫的女子有些特殊,她眼下正与本王议亲,出了这样的事,本王自是要负责。无论其中是否有误会,本王都会替她分担,就不劳越大人费心了。时候不早,还请越大人速速放人,本王也好将她送回家中,以免她父母担心。”

王府众人一惊。

满京皆知,太后正在为临淄王择妃,也知道临淄王本人对这桩婚事并不热衷,以至于到现在人选还定不下来。

原以为至少要拖到年中,才会有结果,谁知临淄王竟不声不响,自己就把亲给定完了。

选中的人还是……

他们虽不知这位柳姑娘与自家王爷究竟有何渊源,但也瞧得出来,她在王爷心中分量不轻。但凡有脑子,都知道不该拿她触王爷的逆鳞,临淄王不听也就罢了,竟还公然向王爷讨人。

这不是摆明了要抢亲?

活腻了吗?!

就不怕王爷一气之下,将他剁成肉泥?

青峰也吓得不轻,疾走上前,低声劝阻:“殿下三思。今夜之事本就难以善后,此时若再树摄政王为敌,于殿下更加不利,还是先回禁苑,再从长计议。”

江淮清却充耳不闻,只盯着越西楼道:“怎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越大人还是要棒打鸳鸯不成?”

越西楼哂笑,“若真是鸳鸯,越某自是有成人之美。可她不想走,也走不了,越某总不好撵她出去吧?况且越某也不曾听说,她与任何人定过亲。姑娘的名声要紧,殿下可莫要为一时之快,毁人清誉。”

边说边偏开脸,有意无意地露出颈侧细红的抓痕。

江淮清眼尾绷起一抹猩红,盯着他,冷声道:“婚姻大事,自是由父母决定。本王已经和柳大人交换过庚帖,亲事自然算敲定。她眼下虽还不知道,但早晚也会知道。越大人若真为了她清誉着想,就该马上放手。”

越西楼挑眉,“所以殿下今晚是非要跟越某抢人?”

江淮清冷笑,“非是本王在和越大人抢人,而是越大人扣着本王的未婚妻不放,难道越大人当了这摄政王,也和曹阿瞒一样,没事干就好霸占个他人妇?”

“你胡说八道什么!”

阿肆怒喝,脚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守在堂屋外头的武卫也跟着拔刀出鞘,警告地怒视他们。

青峰一步挡在江淮清面前,紧张地与他们对峙,额角涔涔淌下一串冷汗。

江淮清扫一眼周遭,嗤笑,“越大人是打算跟本王撕破脸?”

越西楼淡笑,“难道不是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越某才不得不拔刀自保?”

“越大人若不拦着本王带回未婚妻,本王又何必跟越大人争执成这样?”江淮清冷眼睥睨,“本王虽被禁足,但爵位未废,宗牒未除,本王依旧还是天家的皇子,大宣的亲王,你若敢对本王用私刑,就不怕遭御史弹劾,削爵流放?”

最后半句,他霍然拔高音量,竖眉厉眼,将堂上众人都骇了一跳。

屋外也适时传来脚步声,铿锵整齐,越来越近,踩得地面都在震颤。

阿肆疑惑地探出头。

就见如墨夜色下,数百位兵卒正被坚执锐,从影壁后头绕出,将整座望苍殿都吞没其中。

阿肆顿时瞪大双眼,“殿下竟敢私自调派禁军?!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殿下就不怕掉脑袋吗?”

江淮清不屑一嗤,“圣人拨禁军驻守行宫,就是为了拱戍此处安宁,如今有人闯宫,他们过来拿人,有何不妥?本王也只是将嫌犯的藏身处告知他们,又何来‘私自调派’?越大人身为辅政大臣,责任在身,最是公允,能拦下本王,难道还能拦着禁军执法不成?”

“你!”

阿肆噎住,知道他在诡辩,却无法反驳。

江淮清扫了眼周遭武卫衣摆上用金线绣成的雄鹰翅羽纹,又道:“再者说,真要论起‘私自调派’,本王又哪里比得上越大人?连金羽卫都敢挪为私用。”

此言一出,王府众人心肝皆是一抖。

——金羽卫,乃天子亲兵。

由圣人一手创立,只听圣人差遣。

此番蜀中匪患有吐蕃细作出没,事关重大,圣人不放心别人,这才将金羽卫的节制权暂且下放给王爷,命他前去处理。除却剿匪之事,自是不可随意调派。

似这般堂而皇之地调来给自己护院,可谓极大的僭越。

头先他们还奇怪,江淮清这样一个皇族弃子,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胆量敢状告摄政王?言语间还多番挑衅,俨然一副“有了女人就没了脑子”的昏聩样。

而今再看,人家怕是早就想好后招,故意给王爷下套呢。

若只有无诏回京这一项罪名,凭圣人对王爷的偏爱,多少也能囫囵过去,可要再添上其他,那就不好说了……

异姓王指挥天子亲兵,本就已经足够落人口实,若再来一桩调用天子亲兵围攻天家皇子,饶是王爷手眼通天,也要脱一层皮!

众人都不禁捏起冷汗。

说话间,禁军已将前厅团团包围,几个内侍已被扣住双手,动弹不得。金羽卫碍于江淮清的话,也束手束脚,不好再偏帮越西楼。

一时间,望苍殿还真叫禁军钳制住。

江淮清将剑抛还给青峰,理了理衣衫,朝越西楼一礼,“禁军已至,本王也该去寻自己的未婚妻,便不打扰王爷在此用茶了,告辞。”

说罢,也不等越西楼回答,便转身朝屋外去。

阿肆又急又愤,偏又不能把他怎样。

其余人也是咬牙切齿,怒气冲冲。

越西楼却仍旧闲闲在太师椅上端坐,捧着新送上来的茶盏,轻轻吹着上头的浮沫,“殿下这般急着把禁军调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在他们手上了?”

江淮清脚步一滞,蹙眉回头看他。

越西楼笑了笑,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语气随意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王家那位同巫士吃酒获罪的世子,有些感慨罢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若是人人行事都能像殿下这般周密,又何愁无法从禁苑脱身?”

江淮清心头一凛。

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越西楼要拿相思蛊之事向他开刀了。

但也仅是一瞬,他便将这可笑的想法抛诸脑后。

这事从头到尾,他都不曾露面,越西楼再心思玲珑,也休想找到任何实证。没有证据,他又要如何指控一位尚有爵位在身的皇子?

想拿相思蛊要挟他,简直痴人说梦!

“那便借越大人吉言,他日若真能从禁苑脱身,本王定请越大人吃酒。”江淮清随口敷衍,脚不停,继续往外走。

越西楼轻笑一声,悠悠道:“吃酒就不必了,殿下若真想谢,不若就将京郊那处梅园舍给越某,让越某赶在红梅落尽之前,也附庸一回风雅,见识一下这‘长安第一梅’。”

江淮清瞬间僵在原地。

他在京郊的确有一座梅园,是早年外祖父留给他的,景致楼阁都属京畿一流,曾经也是万人追捧的好去处,而今却也随着卢家倒台,埋没于浩荡尘烟中。

但好地方就是好地方。

发达的时候,可以用来吟诗赏花;落魄了,就成了他东山再起的伏笔。

禁苑不方便他训练的暗卫、眼线,都被他安排去了那儿。不仅地方宽敞,活动得开,还因为是“罪臣”府邸,大家都避之不及,怎么折腾都不会被人发现。

他安插在长安各处的耳目,皆出自那里。

而帮他训练这些的人,就是现如今的金吾卫大将军,徐珂摩。

——这位在发迹前,曾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挽棠舟”畜养的杀手,因叛逃出门,被整个组织追杀,险些丧命,是卢家出手,帮他改名易面,他才得以保全性命。

自那之后,他便成了卢家最忠诚的狗。

六年前,只听江淮清的外祖父调遣;六年后,就只有江淮清能指使得动他。

哪怕是当朝圣人,也得往后靠。

今夜江淮清能顺利调来禁军,就多亏他相助。

这是江淮清最得意的一步棋,太后盯了他这么多年,都不曾发现,怎么现在突然从越西楼口中听说?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江淮清握着拳,声音越发森寒:“越大人想见识梅园风光,大可直接过去。那里如今已是无主之地,人尽可访,又何必来询问本王?”

越西楼挑眉,“殿下不管?”

“如何管?”

“园里的人也不问?”

“与本王无关。”

“死了人也无关?”

“便是死了神,也与本王无关。”

——反正也没人闯得进去。

那座园子早就被徐珂摩改造过,机关如林,暗器遍地,不通晓其中关窍的人,进去就是一个死,带多少帮手都没用。

便是侥幸真硬闯成功了,他的人也早就趁他们与机关周旋的时候,将里头打扫干净,不会给他留下任何把柄。徐珂摩那样的身手,更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抓住。

想用梅园对付他,简直天方夜谭。

江淮清鄙夷一嗤,不欲再与他浪费时间,大步流星迈出门槛。

然步子还没落地,就听身后悠悠飘开一句:“如此甚好,既然殿下与那座园子无关,那越某将那座园子烧了,殿下应当也不会怪罪了。”

江淮清眼皮一跳,倏地回身,“你说甚?!”

越西楼挑起一层眉梢,“没说甚,就是越某今日回京,正好撞见那梅园里有鬼祟进出,为防又是吐蕃人作怪,便干脆命人将整座园子都烧了,人和屋子,一样不留。

“当中还有一个人跑得飞快,若不是越某提起留了心,怕是就要叫他窜到城里去。可巧这会子刑台也已经搭好,殿下若是不急,不如就留下陪越某一块掌眼,看看有没有殿下的故人。”

“哗——”

窗外蓦地燃起一片炽红的火光。

众人转目望去。

就见积雪皑皑的庭院中,不知何时拔地立起三根木桩,每一根都有半丈高,锅口粗,正轰然往外喷着赤红色火焰。焰身“滋滋”蠕动,诚如三团挣扎破茧的蛹,发出鬼泣般可怖的呻吟。

定睛一瞧,又哪里是什么火焰在扭动?

分明是人!

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头朝下、脚朝上地倒绑在木桩上。

左右两边的人身体都已完全被火焰吞没,辨不出本来模样,唯有头颅还保存完好,大约是心有不甘,他们双眼都瞪得滚圆,绝望又哀求地望向他们。

正是那位行宫侍卫长,和贩卖相思蛊的老道士。

而夹在他们中间的人眸底充血,面色涨红,显然比他们还要痛苦,充血的嘴唇几乎被自己生生咬下来。

赫然就是江淮清最倚重的心腹,徐珂摩!

江淮清倏地瞪圆眼睛,往前疾走两步,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青峰也吓得脸色煞白如雪,“点天灯?!点天灯?!行宫重地,天子脚下,王爷居然敢点天灯!那可是朝堂三品大员,你查都不查,竟就……”

哪怕当年,先帝对巫蛊案涉事之人恨入骨髓,也不曾如此疯狂,他怎么敢?

越西楼耸了下肩膀,却是无所谓地笑,“我为何不敢?朝廷三令五申,禁止一切与巫蛊有关的邪术,这三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不过是送他们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有何不妥?殿下既然不认识他们,又何必如此紧张?”

“你!”

江淮清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想发泄,却又无处可说,只能恨然盯着越西楼,银牙暗咬,几乎碎裂。

越西楼笑了笑,火光炽烈,将他无瑕的面容染上秾丽的彩绘,整个人都已叫人体炙烤出的腥臭油脂味吞没,却还端着茶盏,品得悠哉。

“临淄王殿下以后交友可要小心了,不是每次,越某都能有这闲情逸致,帮殿下清理门户。”

“再有下回,越某也不能保证,这天灯,会不会点到殿下的卧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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