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太极殿临水而建,春日御花园正繁花盛放,宫人手中托盘络绎,金樽美酒、珍馐交错。
高坐于御位的容昭身着织金玄袍,眸中掩着几分淡淡寒意。
他的视线落在侧下方一位着墨青蟒纹袍的男子身上——容峙。
容峙侧身靠在后方专门拿来的几个靠垫上,坐的姿势风流,但他本人似乎丝毫不觉不合礼制。
容昭举杯,声音温润:“皇叔,这些年过得可好?”
容峙慢慢起身,略拱手为礼,面色从容:“多亏了卿愿的收留,这些年倒不至于流离失所。”
他话音刚落,手中一柄细骨折扇“啪”地摊在桌上。扇骨之上,点缀着细密碧玉,熟眼便知,那是淮南出产的‘翠霞’。
容昭手中酒盏微颤,杯中清酒荡出微痕。他盯着那把扇子看了一瞬,声音微低:“你说什么?”
他险些失态。
这两年,他命人遍寻天下,只为找到容峙的踪迹,却从未想到,他竟就藏在淮南——
——藏在“她”的身边。
他忽然心里泛上一阵荒凉的冷意。
绯绯知道吗?
她早就知道吗?
容昭眼底一瞬冷厉,他指尖一紧,几乎将杯脚掐碎。
他不想继续与这人虚与委蛇了。
容昭低头饮尽杯中酒,喉间泛起一丝灼意。他缓缓起身,玄袍曳地,如夜云沉沉。
“皇叔若无他事,不如也去御花园中走走,替朕赏赏今年的桃花。”语气温和至极,仿佛真是关心。
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这其中的冷意。
未待众人反应,容昭已拂袖而去,身后金丝龙纹在阳光中微微浮动,带出一阵凛冽威压。
容峙目送他离去,眸光似笑非笑。
“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啊。”
他随手取回折扇,才要起身,却在回廊尽头瞧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那是齐绯。
一身青色的淡雅宫装,衣袂曳地,鬓边簪着一朵含苞未放的白玉兰。
今日的及笄礼上面她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华贵端庄,与曾经的他的皇姐,淮南长公主一模一样,但是此时她换上的轻便宫装,更有少女的娇俏,还有一些陌生的清冷。
到底是许久未见了,如今的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她静静立于亭前,仿佛正等谁。
容峙眼中浮现一丝真实的笑意。
他走上前,嗓音轻柔如风:“卿愿。”
她抬头,眼神却在他未靠近之际便越过了他。
容昭站在回廊另一端。
眼神冷冷地落在他们之间那段未及靠近的距离上。
“绯绯。”他唤她,语气不容拒绝,“走吧。”
齐绯眼睫微动,还是走向了容昭。
容峙看着那双曾无数次在梦中浮现的眼,如今却毫不犹豫地转向别人,指尖忽然有些发凉。
“皇叔。”她低声唤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
容昭却已牵过她的手,毫不避忌地在众目睽睽下把人带走。
他动作看似温柔,指节却在她腕骨处轻微收紧,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警告。
长生殿内,帘影浮动,殿中香炉微熏,宫灯将人影映在漆黑窗棂之上。
齐绯正替容昭斟茶,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以后,”容昭声音很轻,像是在与她耳语,“少与皇叔说话。”
她一愣,抬眸望他,眼中浮现几分不解:“为何?”
容昭垂眸,望着她纤白的指尖被自己捏出痕,手却未松。
“朕不喜欢他看你。”他说,“也不喜欢你看他。”
沉默片刻,他喃喃道:“朕找了他两年,他却躲在你身边。”
“你早就知道,对吗?”
君笙唇瓣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容昭眼中的暗光一寸寸收敛,最终低头,缓缓把她抱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整个揉进骨血里。
“绯绯,”他声如呢喃,“当年的你母亲的事情,跟皇叔离不开关系,朕怕他对你图谋不轨。”
她没有挣开。
殿外春光正盛,然而殿中,心事如压枝的繁花,盛极易折。
晚间,凤仪宫中,沉沉夜色下檐角垂铃微响,殿中熏香袅袅,如丝如缕,在紫檀木的雕花梁柱间缭绕不散。灯盏低垂,暖黄的光将帘影投在地上,像水波浮动。
太后倚在雕金嵌玉的锦榻上,鬓发如墨,宝钗沉沉,她一身绣金云凤大氅,领口覆着白狐软毛,眉目虽已微显老态,仍不掩昔年风华。
她半阖着眼,指尖缓缓摩挲着玉茶盏,细碎的指甲油映着灯光泛起淡光。
章嬷嬷小心翼翼地将茶试过温度后,方才双手捧来:“娘娘,是新进贡的碧螺春,今晨刚煮的。”
太后接过,轻抿一口。
唇齿刚触,便眉头一皱。
下一瞬,她猛地吐出茶水,一股呛咳从喉头冲出,细细的茶沫混着苦意从唇角溢下,溅在锦被之上。
“这是什么腌臢东西!”她厉声尖叫,随手将茶盏砸向地面,瓷器摔得粉碎,热茶四溅,溅湿了殿中一片地毯。
她脸色铁青,颤声怒斥:“谁让这种毒苦的东西进了哀家的茶碗!”
那茶汤中有一股极其熟悉的苦杏仁味——那是最隐蔽的毒药味,一般人尝不出,可她慧贵妃出身,怎会不识?
四周宫人瞬间跪倒一地,头几乎磕到地砖,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殿门外寒风灌入,帘帐轻摆,蜡烛微颤,一点点将气氛烘得森冷。
不多时,章嬷嬷揪着一个小宫女从外头快步而入,那宫女披头散发,衣裙血迹斑斑,显然是先受过一番重刑。
“太后恕罪!”章嬷嬷声音如冰,“奴婢查明了,是内膳房有人调换茶汤,正是她!”
那小宫女被重重扔在地上,额头砸在砖面,鲜血渗出,她蜷缩成一团,牙齿打战。章嬷嬷猛地揪住她发髻,将她的脸拽得抬起,露出一双惊惶失措的眼。
“说!”她冷声喝道,“是谁吩咐你换的茶!”
“是、是荣王……奴婢是被逼的!”那小宫女浑身颤抖,话未说完便泪如雨下,“是他让奴婢混进去的……奴婢真的没有法子……”
太后手指轻轻一抖,眼中震怒如山,骤然转头看向下首。
那男人坐得闲适,正执一盏青瓷茶杯轻轻转动,唇边含笑。
“荣王……”她咬牙低语,嗓音几近发颤,“这是你的人?!”
空气像骤然冻结,宫人们皆屏住呼吸,凤仪宫内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容峙没有立即回应。他手中轻轻举杯,茶香袅袅,他似乎真在细品茶味。片刻,他笑了笑,嗅着杯沿,语气柔和如旧:
“你还记得她最喜欢的就是苦茶么?苦得发涩,她却偏说回甘。”
太后眉心骤然紧蹙,死死盯住他,嗓音冷厉:“你说她,是谁?”
容峙指尖摩挲茶盏,神情恍惚地轻声道:“当然是我的婉姐姐——淮南长公主。”
他唇角微弯,像笑,却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拍案而起,凤眸怒睁:“她早就死了!容峙,你疯了吗?”
容峙抬眸望她,那眼底幽深若夜潭,泛着血色的红。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却透着几分疯癫:
“她嫁给你兄长那年,我才十五岁。她穿着红嫁衣,从朱雀门走来,一路红到长信宫,天地失色。那一刻,我连呼吸都忘了。”
他说着,仿佛仍沉浸在记忆中,眼眶微微泛红。
“你知道吗?我之后每年请封淮南,心甘情愿为藩王,只为离她近一点。”他望着太后,语气忽而一沉,“可她从未看我一眼。”
太后脸色瞬白,声音哆嗦:“你竟然喜欢淮南?”
她以为当日的事情,是他也想要权力,才会进行的那般顺利。
容峙轻笑,丹凤眼微眯,眸中却毫无笑意:“不,是想藏起来——想把她锁进一方小院,日日只属于我。”
他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寒,语气骤厉如刀锋:“可惜,她一心为天下,为皇兄,为你兄长齐王,为那权臣世家,偏偏不肯为我停一刻。”
他缓步上前,步履稳重却压得人心口发紧:“而你,慧贵妃,当年她知道你做了什么,想揭你老底,于是你先下了手。”
太后猛地后退一步,眼中终于浮起惊惧:“她逼我!她想让我垮台,她要立那孽种登基,你知不知道她找了谁撑腰?她背后是齐王,是先帝宠臣!我若不动,她会把我逼上绝路!”
“呵。”容峙低声一笑,声音如寒刃划过夜风:“那年除夕,我入宫请安,却撞见你们争执。你杀她前的眼神,我至今记得。”
太后气息急促,突然尖叫:“你也参与了!你不是无辜的,你帮我瞒了消息,你罪该万死!”
容峙神情一怔,目光霎时黯淡下来。他沉默片刻,低声道:
“我杀皇兄,是因为他要废她。他说她疯了,说她与外臣通书,说她该死。可他从没想过,是你把她逼疯的。”
太后怒极,一掌拍碎身侧茶几,瓷片四溅,划破她掌心,鲜血淋漓:“你个畜生!你大逆不道,无君无父!”
容峙缓缓起身,金蟒袍拖地,寒光微闪,仿若厉鬼重生。他低头凝视太后,唇角缓缓扬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你替茶里换了碧螺春,换成与丁桂相克的苦杏仁,这是你惯用的毒法,是弑君的手段。但你不该杀她。”
殿中冷风灌入,蜡烛剧烈晃动,火光摇曳,在他瞳中映出一团跳动的业火。
太后身形微颤,声音发涩:“我早该杀了你。”
“你不敢。”容峙俯身,声音贴近耳畔,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你知道,一旦我死了,你就活不了多久。”
他直起身来,眼神冷如冰刃:“你要替先帝之死找个替罪羊,我与容昭那个黄口小儿都是最好的棋子。你说,你是不是该堕入地狱。”
他步步逼近,章嬷嬷挺身而出,却被容峙一掌甩翻在地,口鼻涌血。
他终于站在太后面前,低语如誓:“这次的茶,只是个警告。你最好记住——卿愿,是婉姐姐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后一丝纯净。你的手,离她远一点。”
天刚蒙蒙亮,春寒料峭,街边的茶楼却已挤满了人。
“听说了吗?荣王昨夜入宫,在太后寝殿待到三更天才出来!”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胡说八道!”旁边的大汉一拍桌子,“太后何等尊贵,岂会……”
“嘿,你懂什么?”另一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我表兄在宫里当差,亲眼看见的!荣王进去时,连贴身侍卫都屏退了!”
茶楼角落,一个头戴斗笠的说书人“啪”地一拍醒木,声音洪亮:
“诸位可知,二十年前淮南长公主之死,另有隐情?”
满堂寂静。
说书人捋着胡须,眯眼道:“当年长公主撞破宫中秘事,才招来杀身之祸。如今荣王回京,第一夜就私会太后——诸位细想,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天光微启,街角茶楼香气氤氲,炭火煮着老茶,雾气翻腾,仿佛也将那流言搅得更浓了几分。
“啧啧……”那瘦猴似的男人咂舌,眼神飘忽不定,“淮南长公主啊……那可是光昭帝在世的时候亲封的掌上明珠,先帝还没有当太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涉及朝政了,若不是她突然暴毙,怎会换得如今的太后得宠?”
说书人微微一笑,似乎正中下怀:“你说得对。可惜当年天机尽掩,连刑部都讳莫如深,如今一根线头头儿终于露了出来——”
“啪!”
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响,震得满堂一跳。
几个身穿便衣的官差鱼贯而入,腰间佩刀,眼神森冷。
为首那人一抬手:“封茶楼!里头一个也不许走!”
人群瞬时炸了锅,惊慌四散。那说书人面色剧变,正要从侧门遁走,便被人一把揪住披风。
“抓到了!”官差喝道,“大胆刁民,妄议宫闱,意图煽动人心——押走!”
“冤枉啊!”说书人拼命挣扎,“我不过说书谋生,是有人给我钱、让我这么说的啊——”
“谁给的?”
“是……是个蒙面的男人!他说,只要我把长公主的事抖出来,就有银子拿,我哪知道这是真的啊!”
官差冷笑一声,翻掌一巴掌扇在他说话的嘴上:“不知真假你也敢说?到了诏狱,你自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喧闹间,门外的天彻底亮了。
日光透过茶楼雕花的窗棂洒落进来,映出纷乱的人影,也映出一张始终未动的面孔。
那是坐在角落里一直低头饮茶的男子。他衣着素净,腰间挂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指节修长,拿茶的姿势不染尘埃。
直到说书人被押走,他才慢慢抬眸,露出一张风雅从容的面孔。
是容峙。
他轻轻拨了拨茶盖,眼底掠过一丝玩味的笑。
“动手倒挺快。”他说,“这小把戏,倒是比我想的还上心些。”
他身后,一个黑衣随从压低声音:“王爷,要不要追查是谁把这段旧事放出来的?”
“查。”容峙慢条斯理地起身,拂了拂衣角上的茶屑,“顺便告诉他们……我从不怕谣言。”
“怕的,是有人真信了。”
他转身而去,步履悠闲,仿佛此间风雨,与他毫不相干。
然而那一瞬间,他的指节,仍不自觉地轻敲了敲腰间玉佩。
——那是二十年前,淮南长公主亲手所赠。
她死的那日,玉佩裂了三分,如今裂痕犹在,仿佛随时会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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