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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霎时厮见

拜入师门的第五日,是个酣畅的雨日。

瓢泼雨脚穿林而落,细密砸在竹下攒着的残叶上,将好容易渐起的一点儿暑气浇了个彻底。

也同样将三两未带雨具的弟子拦在了淌着汩汩细流的檐下。

裴衍遥望了一眼声势愈烈的雨幕,缓缓踅步,不动声色地停在小榭偏窗处。

他适才练了剑,身体还蓬勃散着热气,故而水雾溅在脸上也不觉凉,只是略有些振奋地将短剑抱在怀里,欹于支摘牖影子中观雨。

往日这个光景,师父会拆了招式,一句一顿地教他提气运剑。

可惜今儿碰上了差事,给他准了一天假。

于是在破晓吐息出定时,他袖手坐了须臾,还是没能闲下来,负剑循着映像里的路径,上后山修习。

最终叫一场匆匆而来的雨囿住了回程的路。

檐下那几个年长些的弟子抄着手,一搭接着一搭地唠着,透过不算小的雨声传来,避了这样远竟也听得分明。

裴衍微不可查地凝了凝眉,抱着剑拔腿方想往后再挪几步。

遽闻得几个朦胧的字眼。

“陆观鱼——庄主”

他的动作倏然凝滞。

这五日来,他虽把除却寝食之外的时间都一心砸在了入门修行上,却不会不清楚,“陆观鱼”正是他行过三拜九叩大礼的尊师名讳。

这个指点招式时总总耐心平和的青年人,在他们口里曾破重关,镇此一方于群雄竞起的江湖中百年偏安。

亦是本座山庄的当家之主。

一向寡言的少年悄然隐回窗棂,以指腹一寸寸摩挲着剑柄粗粝的雕饰。

——他不禁回想起拜入山门后的种种。

请过茶后,师父便领着他从长长的庑廊穿入了一座小院,在震荡的铜铃声中踞下,耐心地与他视线齐平。

师父说:“这是为你准备的。”

语罢,又带着愧意很快地补了一句“但是”。

他将裴衍的年岁、山庄的境况,连同那尚浅的修习根基,逐一细细剖析。选择权交出的同时,也温声给出了想法:自己终究是希望,他能住得离自己近些。

早慧使得裴衍不消解释,都能明白对方的苦心——更何况,比起独居的小院,他的确更喜欢师父议厅侧畔那个敞亮又宽阔的侧室。

但处事的经验又敏锐告诉他,这种多余的主见很可能让人生厌。

于是,纵然他内心因对方的温言产生了些许陌生的感觉,也只是安静地垂着眼睫。

直到话音将尽,才配合着懵懂点了点头。

纹春馆的晨光来得格外早。

天不过卯时,便有着绿袄的婢子穿过层叠的多宝隔断,将还冒着热气的盥洗用具替他一应承上。

虽一早做过了心理准备,裴衍尝试着挑开珠帘道谢时,还是因对上婢子一双含笑的眼而轻微感到了慌乱。

好在,能于此间走动的近侍皆伶俐妥帖,简单陈设介绍便自觉退下,没有给他一丝“被人伺候着”的不自在。

待盥洗结束踩入院内,裴衍总能透过障幕交错的影隙,望见师父挑灯伏案的身形。

文牍在青年手边垒如层层山峦,等天明后,厅中便络绎开始有人来往、议事。于是师父常趁着熹光和曳动的烛火就会召他,立在檐下庭间一式一式地给他拆解剑招心经。

孙师叔说:“我师兄把你当宝贝。”

裴衍瞧着这个连闲暇都要坐在外廊上指点自己的青袍剑士,总能想到这句。

可此刻却倏尔惊觉,大抵是他不懂的实在太多,师父同他的交流,除却简单寒暄,竟俱是单刀直入的教习字与功法,以至此刻自己隔着雨幕才堪堪窥见他的一二。

那头话题方讲完陆观鱼独身下山,以一剑请日耀金银台,于十洲乍现之时重创三圣七绝大妖,忽有人轻道:

“诶,我早间打东阁边上过,听几个师兄说,庄主前阵子苏铁开花,收了座下第一个弟子。”

阖庄谁不晓得,这位日里只躬耕于案牍那一亩三分地的主儿,在当家的这些年岁,虽从不吝于指点庄中门徒,却是一丁点儿亲收嫡传的风声都没有。

故,久而久之,众人均习惯了他师承之下只有那个淌着他血脉、天资卓绝的少庄主。

着黑衫少年显然不信,剔着眉嘁了一声:“这么天大的事儿,庄主那般讲场面的人,能至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是啊李老二。”浅袍少年轻撞了一下发言者,嬉笑道:“且不论邢杨的名分拿不拿得下。前年,三山五境十大姓的杜氏,杜楹。为当年旷世一战不辞千里前来拜师,连凤凰木上的祖师爷们都认可了,庄主不还是请托辞了吗?人家是什么?生来便带着异像的天生剑胚。”

唤作李老二的少年揉着肩膀,龇牙咧嘴地欲为自己有根有据的道听途说辩驳,却忽觉衣袂叫人擦了一下。

一个身量瘦削的背影极快地蹚着零星水凼拾阶远去。

原来雨小了。

正八卦着对方怎么这样面生,他一对袖尾就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

适才话中主角之一的陆双清,带着晨间的雨气儿,清凌凌地站在了三人身后。

几声朦胧的“大师兄”混着零星飘散的银线擦过裴衍耳际,他原本利落的脚步蓦地一顿。

犬齿无意识咬住下唇。

心脏怦然失序。

按檐下几人的说法,百竹山庄年轻一辈能担得起“大师兄”名号的,只有一人——

百竹山庄庄主陆观鱼之子。

陆双清。

可刚刚避雨的竹榭四面通透,他极轻易地眄见了陆双清敛眉收伞的模样。

早在入庄那日,他隔着洗剑池、凤凰木就见过。

是连泉渡救下自己的白衣少年。

纵然当时他能因白先生的提点而不觉奇怪,那一刻也难以避免地慌了神。

既同在一个山庄,迟早会相见。

可他也未曾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秉着剑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凭余光,他乜见对方在抖净伞上雨露后,似乎偏头瞥了一眼自己。

——一眼不咸不淡地巡睃,对方拔步,似乎借道想穿过这厅堂。

山风裹挟着新雨冲刷出的土腥味,待裴衍回神过来,自己已如惊雀般擦着门槛,匆匆避走了。

翠叶泫然掉落的水滴随他被雨露沾湿的发丝一路蜿蜒,在眼睫上汇出一团小小珠子。

他调息着,缓步停于石梯拐角的最竹深处。

低头,看向手心被攥得发热的扳指。

他当然想过把扳指还给陆双清,尤其是得知对方与自己会这样近的时候。

可触及对方那道毫不停留的视线时,他不知为何又畏缩了。

甚至有一瞬,害怕他会认出自己。

心跳和着砸在发旋的垂露,一下一下,沉沉撞向胸膛,他犹豫须臾,还是借着竹林的掩映,回望了一眼。

……

陆双清辞别三人后,特意拣了条清净的窄道。

不出所料。

行出不过须臾,周遭纡徐的雾气忽如薄绢般被利落撕开一道裂口,霶霈着向一处坍缩。

一名圆脸少年由浅渐深,自水汽最浓处缓步踏出。

可惜上一世陆双清自爆时神识已然溃败,不然不会认不出,此人在离自己最近的鸱吻上也曾出过一剑。

他一柄素伞倾了些,想替对方遮雨,无意外地被挡住,遂只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步履不停,“乐正前辈今日为何这样早?”

乐正抱着臂,抬眉赏了他一记眼刀子,讥言道:“见着你好师弟了?”

又侧目说:“我瞧见你了,能避开的地儿,刻意过去了。”

他就这般窝坐在浮雾里,双腿半盘半耷,周身却不见一丝因施术而运动气机的痕迹,仿佛这滋养万物的精华本便该为他所用。

陆双清早对他这点神通视若无睹,坦荡荡驱开对方刻意欺过来的水汽,答道:“迟早得见。”

乐正最嫌他这副子平淡做派,阴阳怪调地跟着学了句“迟早”,嗤出声来:“要我说,圣人庇佑能保得了他这一条命,又不能担保他事事无恙。你心境被动了无法干扰他修行,我用法宝伤他筋骨而不毁他生脉也只是受点儿反噬。等他废干净了,再找个名目,将他驱逐出庄,彻底断了他修行之本,多省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双清,我知你性子软,覆庄灭族之仇你有理由一个不报,可是卧榻之侧,岂可容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

陆双清其实也没太拿得准主意。

上一世,在百竹山庄有鴏眼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前,他一如往常一般同远在夔州的裴衍商议如何决断。

与他所想的不差,裴衍建议是:事急从权,姑且交出身负鴏眼者,渡过当前局面,其他皆可以细细转圜。

可差就差在,这封信是在山庄被围得严丝合缝时,安安稳稳地送到他桌上的。

彼时山庄众人尚且不曾洞察此方天地已然叫江湖武林围困彀中,谁又会想到这一封飞递来的书信有什么端倪呢?

于是,被纹冬馆拍案软禁的陆双清瞧着月洞门边状似不经意露出的剑柄,悻悻地又坐回去打瞌睡了。

他认为,师弟的信上既然已经说了动身启程,那最短两日的功夫,对方就能赶回山庄。即使自己作为卜测中“鴏眼”的载体被交付出去,山庄他顶着,也断然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而。

窗外莲花漏的浮箭才下沉了数十刻,一阵慌乱将他自迷蒙中惊醒。

百竹山庄自内而外。

告破。

他在持剑鏖战中便无数次思考过,为何山中这么周密的伏藏庄里能一点儿也不知情,又为何第一处冲突起在山庄中腹的点晴楼……

最后,也是他最迟钝的、最通体生寒的疑窦是——

为何裴衍的信能在这般情境下送进来?

这个念头骤起之时,他其实一度仓皇想否定的,但本该两日后归来的人,最终现身于讨伐一众之中。

他再一厢情愿地开脱也无济于事了。

山庄无疑是出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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