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人的相处本该结束于那场看到一半的电影,和关于“救猫咪”的谈话,然后便是各回各屋,各自睡觉。
但是,回到房间后,祝颖却睡不着了。
于枕上辗转反侧,她听见耳中血液奔流,听见窗外风声大作,听见一切细微的噪音,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她竭力催促自己进入梦乡,然而闯入梦中的不是什么光怪陆离的片段,而是今日祈睿面对学姐关心时,那含糊其辞的神情。
她猛地坐起来,思维愈发活跃。
祝颖知道自己今夜不到三四点是睡不着了。
这一切只可能是因为下午她喝了一杯咖啡。
好吧,咎由自取。
早在大学时她就明白自己是这样的体质,只不过今日还是心存侥幸,以为那一小杯该没什么事的。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现在眼皮沉重,意识却清醒得还能打开电脑再码三千字。
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祝颖无比迫切地想要找个东西来唤起睡意。
安眠药,没有。褪黑素,没有。冥想,没用。
难道她要去找节高数课来听听吗?
算了,或许可以喝点牛奶。
……不,牛奶恐怕敌不过咖啡因的余韵悠长。
思来想去,她决定喝点红酒助眠。
但愿酒精能麻痹自己的神经。
披衣坐起,祝颖去客厅找出一瓶甜葡萄酒,简单加热了一下,喝了小半杯,转眼一瞧,瞧见窗外纷纷扬扬,早已在她未注意的时候飘起了大雪。
或许是夜幕太亮,或许是路灯太多,总而言之,城市的光污染过于严重,连带着铺满天地的雪都亮得蹊跷,如此引人注目。
于是她轻着步子走到阳台上,一时为这遍天遍地的白而诧然。
“祝颖?”一个同样诧然的声音自祝颖背后传来。
祈睿?她也醒了?
“怎么大半夜来阳台吹风?哦,又下雪了。”祈睿走到她身边,向外看了一眼,又很快转回来,问她。“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嗯,”祝颖说,“你怎么也睡不着?”
“睡前和文案老师商量剧情,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茶,现在精神得要命。”她苦巴巴地笑了一下,无可奈何。
“我和你差不多。”
同时因为咖啡因和茶多酚摄入过量而失眠,她们也算是卧龙凤雏。
想起她所惦念的剧情,祝颖又问:“你们的文案老师怎么说?其实,‘救猫咪’这个情节处理相当经典,而且普遍,她未必想不到……”
“是很普遍,她说这个情节在我们的故事里确实已经出现过一次了,但是未尝不可来个变式,我们打算引入一个新角色。”祈睿笑道,“你的建议很重要。”
“能帮到你就好。”祝颖说。
北风呼啸着叩上她们的窗扉,泄进几丝冷意,将祈睿额前散发拂乱,于是祝颖又说:“我们还是去沙发上坐着吧。”
两人一同步入客厅,祈睿忽而抬头,像鼹鼠一般嗅了嗅,疑惑道:“我刚才就闻到这个味道了,这好像是……”
“酒。”祝颖点亮沙发前的那盏小夜灯,“红酒能助眠,我就喝了些。”
灯下,那酒液泛着晶莹的宝石红,有依稀的蜂蜜香气逸散。
透过那澄明的红,她望见了祈睿的眼睛。
她并不如平时那样弯着眼含笑望自己,而是微微睁圆了眼睛,专注而新奇地打量着她。
祝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她们还不是很熟的时候,在她表现出某种爱好或习惯时,祈睿总会用这样的目光瞧她,像是未狩猎时意外锁定目标的猫科动物,也像是某位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
她晃神一瞬,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儿醉意上涌。
新大陆不会主动邀请她的探险者深入腹地,但鬼使神差地,祝颖主动向祈睿举了举杯:“你也要来一点儿吗?”
“酒精发挥作用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指望它能立竿见影地催眠,不太实际。”
祈睿的回答相当理智,看样子是打算拒绝。
但她看了看这酒,顿了片刻,却又像是心血来潮,谈起了条件:“我喝了这杯,你陪我做一件事,怎么样?”
祝颖耸肩。
我可没有强买强卖——算了,有什么不可陪的。
“好。做什么?”
“先别答应得这么干脆,三思而后行嘛。”图穷匕见,祈睿脸上尽是狡黠之色,“现在外面安静,雪地又整洁,我想出去玩雪,你陪不陪我?”
……原来只是这个。
“陪。”祝颖说,“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走走也能消耗精力。”
祈睿低低欢呼一声,仰头将那杯红酒一饮而尽,动作极其痛快,显然迫不及待。
她转身将衣架上的羽绒服拿起,又把祝颖的围巾递给她,还叮嘱道:“这次你可得戴好你的帽子和手套。”
祝颖瞥了一眼她的裤子。
什么时候把家居服换下来的?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
三更半夜,她和祈睿在雪地里散步。
这可真奇怪。在清凉的夏夜,祝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好兴致,但是在今晚,听见祈睿一提出这个,她却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连拒绝过的念头都没想过。
走在路灯下,片片细雪如飞羽般飘落,祝颖竟然不觉得太冷。
或许是雪光太盛,周遭太亮,让她产生还在黄昏下的错觉。
“我们现在这是……远观而不近玩,”祝颖问,“这算赏雪吧?”
她还以为祈睿是下楼来玩雪的——祈睿总是更适合打雪仗什么的,那种偏向运动性质的“玩”。
“赏雪,说得还真风雅。”祈睿笑了,肆意地伸了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贴近大自然啦。”
祈睿句末尾音轻扬,语调俏皮,虽然听上去有几分稚气,却总透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活泼,让人听了还想盯着她,催她嘴里再蹦出几个这样快活的字眼儿,
祝颖很想逗逗她,便故意跟她唱反调:“有什么大自然可贴近?小区园林可都是人工造景。”
“哎,人工造景也是精心造出来给人看的嘛。”祈睿苦口婆心地劝导,“可人们平时忙得厉害,哪里有心情来赏景?我们白天不也是没时间赏雪吗?小祝同学,生活要慢下来~”
她的正经语气令祝颖不由失笑:“想要赏雪,我们也许该去找片湖光山色慢慢品味。可是这么晚了,去哪里都不方便,只能请你屈尊,移步咱们附近的人工湖了。”
“好啊,走,我还没在那儿散过步呢。”祈睿欣然应允,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出来玩雪的,我们还是得留个念。你带胡萝卜了吗?”
“?”
众所周知,雪人的标配是胡萝卜作的鼻子。
可惜她们没有胡萝卜。
两人在楼下随手堆了一个雪人,它的身体结构粗糙得很,只是由上小下大的两个雪球堆起来,像个大肚葫芦,不过五官俱全,祈睿动作熟练,三下五除二便捏出一张脸。
“你很有做雕塑的天赋。”祝颖很意外。
“没有,是之前玩过石塑粘土,玩了几个月练出来的。”祈睿将那雪人儿捧给她看。
与许多儿童绘本里的雪人形象一般无二,憨态可掬。
祝颖戳了戳它,在它脸上留下一个梨涡。
像祈睿。
她满意了,随口问道:“很可爱。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个难做吗?”
但祝颖不记得祈睿高中时有做手工的习惯,怀疑她是在上大学后才找到了这个爱好。
“本科期间学的。这东西不算难做,就是有些麻烦,要沉下心慢慢来。”祈睿给她比划了几下,“而且挺耗时间的。”
这样急性子、行事风风火火的家伙,原来也会有耐下性子来做精细活儿的时候?
她会怎样给它塑形、打磨、上色,等它风干?
祝颖几乎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印象里能让祈睿这么慢下心的只有学习,还是英语阅读。
她总会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读过去,遇上读不懂的就眉头绞成一团,从头再读一遍。
祝颖想起她那副样子,很想打趣她,可是听着眼前人对粘土制作津津乐道,她差点儿又忘了,现在的祈睿并不是那样行事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她如今温和体贴,有礼貌,懂分寸,她会烧菜、会养猫、会做手工,这样一看,几乎是和自己印象里的那个祈睿相去甚远。
正如此刻,她在举起手机,对着雪景连拍。
祝颖没有拍照记录生活的爱好,祈睿过去更是个连日记也不稀罕写的家伙。
这也令祝颖有些意外,想起她刚搬来那日,曾经提出合照,动作自然,就像她早已有这种习惯那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夜雪景确实很美,记录生活也是人之常情。祝颖心想。
她们小区楼下有一座花园,大片大片的紫藤挂在人工湖的游廊前,尽管现在是毫无生机的冬天,可是勃发的晶莹未尝不可算做浑然天成的另一重生机。
远处,湖面茫茫白如雾,近处,冰雪结成玉珠帘。
在祈睿的闪光灯下,造化美得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你今晚有打雪仗的心思。”祝颖提起这个。
“雪太薄了,不干净,弄脏了衣服还得再洗,”祈睿擦去镜头上飘落的雪花,摇了摇头,“再说,跑起来容易摔倒。”
“……”
又是二十八岁的祈睿才有的体贴。
见祝颖无言,祈睿将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误会了什么:“怎么,困了?”
“困了就别打雪仗了吧……”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又瞧了祝颖一眼,改了主意,“不过你要是想运动运动来醒醒神,也不是不行——我奉陪。”
她俯身攒了个雪球,摩拳擦掌:“祝颖同学,来试一试吗?”
细雪落在她翘起的发梢和脸颊,她眉骨鼻梁之间晶莹闪烁,似有月光牵挂其上。
她也许变了,也许从未变过。
意气风发,一如当年。
峰回路转,祝颖惊觉原来一开始就是自己庸人自扰。
哈,哈哈。
在心底笑够了自己,她凑过去,想帮祈睿掸去那些碍事的雪花。
“怎么了?你冷了吗?”
大约是因为她突然靠了过来,祈睿又误会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丢了那个雪团。
她空出手,反客为主地将祝颖揽进怀中——
祝颖本来没想贴这么近的。
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她身体微僵,没话找话:“你头发上沾了雪。”
“哎呀,”祈睿甩了甩脑袋,揶揄道,“我还以为你是想要抱抱我。”
她将它们全然甩落,于是祝颖的手悬停在空中,无处安放。
祝颖注视着她。
“我确实是……很想抱抱你的,祈睿。”
她抬起的双臂不由分说地环住了祈睿。
贴近,停顿,放松,她的额头埋在祈睿肩窝,祈睿的呼吸拂过她耳廓。
在这空无一人的寒夜,她本该听见北风掠过树梢的低鸣,可是祈睿隔绝了这一切。
胸腔的起伏,沉稳的、有力的节奏传来,一下,又一下,奇异地熨平了她心底的那些躁动不安。
祝颖听见了久违的祈睿的心跳,也听见了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心声。
她忽地就释然了。
事到如今,祝颖仍然认为她执着地对比祈睿的过去与现状,以判断自己是否还喜欢她的这种可笑行径,是无可置疑的刻舟求剑。
祝颖怀念在祈睿身上见过的少年锐气,怀念她的张扬、她的跳脱、她的狡黠、她的顽劣,也包括她偶尔潦草的生活习惯,和不那么周全的行事风格。
她现在看上去变了很多,她周全、温和、偶尔沉默、偶尔圆滑,她会做很多过去不会做的事情,会说很多过去不会说的话。
但是,她当真是变了吗?
也不过是过了几年而已。
她只是看见了更多时候的祈睿,她只是看见了更广层面的祈睿。
祝颖喜欢过去的她。
也喜欢现在的她。
所以,一切疑虑不攻自破,祈睿没什么好矛盾的,祝颖也没什么可纠结的。
现在,她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想知道:
“祈睿,如果我想要你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她说,“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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