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祥虚弱道：“我无事，你别担心，再歇息几日就好了。”
段红绫替他掖了掖被子，柔声道，“爹，你再睡会，我去叫郎中过来。”
他微微点了点头，双眼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心里头的思绪随着视线越飘越远，不知过了多久，段红绫领着郎中进门，他才回过神来。
莫士元陪着段红绫在门外静候，又一边低声安慰道，“我方才见段伯伯精神很好，怕是再多修养几日就能好起来了。”
她对上他温柔的双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炷香后，郎中背着药匣出来，对二人道，“令尊身体已无大碍，我开一些养气补血的汤药吧。”
“多谢郎中。”段红绫含笑送郎中出门，又额外塞了些银子过去。
这几日来，她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了如此真挚的笑意，就连紧紧皱起来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
莫士元替她去伙房煎药，房间里只有段不祥一人。她蹑手蹑脚走回房间，见他躺在床上合眼睡着，心中一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却把段不祥惊醒了。
“爹，你现在觉得身子如何？我让邢大哥熬了些粥，你要不要进一些？”
段不祥望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吃力地拍了拍床边，“红丫头过来——”
“看你的样子，这几日怕是你也没有休息好，我如今——”他忽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却捂住胸口继续道。
“我如今已经大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段红绫点了点头，“好，我等你喝完药就回去。”
几只飞燕从檐上经过，落了一片雪，他虚弱地靠在墙上，想起方才郎中脸上为难的神情。
“我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你对我照实说便是。”
那郎中眨了眨眼，唇边流露出一丝无奈，“你的身子虽看起来康健，但内里已是千疮百孔，想来是你以前练功之事过度消耗元气所致。”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你心脉那处的伤太重，这十几年来又没有好好保养。”
段不祥抬起眼，苦笑道，“那……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但凡事都有个例外，若是你静心调养，或许能活长久一些。”
段不祥心中却依旧一片淡然。
因为这就是自己的报应。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该赎的罪依旧缠绕在自己的身上，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难以洗掉他身上沾着的血。
“爹？爹，你是累了吗？”
段红绫见他在发呆，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扶你起来喝药，这药莫大哥晾好了，现在入口刚刚好。”
她从床边起身，去桌上拿汤药，屋外的阳光终于投到了床边，照在了段不祥的脸上。
他喝完了药，缓缓道，“红丫头，我想回家住了，在县衙里，总归是不太方便。”
“好呀，只是如今你的身子还没好全，虽然回去的路不远，可我也不放心，”段红绫拿了一个抱枕塞在他的身后，“等过几日，我们就回家。”
如今虎子还不知道段不祥生病的事，每日都闹着说要见爹爹，段红绫自然不敢让她见段不祥，只能用玩具和好吃的哄着。
段不祥点了点头，盯着她忙碌的身影，又陷入了沉思。
两日过后，段红绫找燕三请了一个靠谱的马夫，带着段不祥回了家。她用木头做了一把轮椅，又将段家各处都收拾了一下，方便轮椅进出。
“爹爹！”虎子看着就要扑到段不祥的怀里，段红绫赶紧拉住她，“虎丫头，爹爹现在身子有点不方便，你这阵子可不要这么莽莽撞撞的，知道不？”
虎子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只好点了点头。
“虎丫头，过来让爹爹看看……”
他的唇边浮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倒是比以前胖了些，胖了好，吃多些才有力气。”
“可是爹爹瘦了！”
段红绫摸了摸虎子的头，“是呀爹爹现在瘦了，以往呢都是爹爹做好吃的给我们，现在虎子要不要试试给爹爹做好吃的呢？”
虎子斩钉截铁地道，“要！”
过了一个冬日，段家的院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如今在伙房忙碌的人，从段不祥变成了段红绫与虎子。
他坐在轮椅上，外头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做饭的身影从纸窗透了出来，包公在院子里布谷布谷叫着，仿佛段家的一切都回到了过去。
然而段不祥心中明白，如今面前的温馨只不过一种假象而已。
一个时辰后，院子中的石桌上，摆上了好几道菜，一条蒸鱼，黑木耳炒淮山，洋葱炒羊肉片，以及一锅松茸清鸡汤。
三人吃得正欢，段不祥忽然看着段红绫道，“许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些后悔，后悔当年进了庆王府。”
她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虎丫头，你慢慢吃，我先推爹爹回房。”
段红绫迈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将段不祥推回房间，一边问道，“爹，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事了。”
他的视线投到远处，“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而已。”
“不过……若是没有进庆王府，恐怕我也没有遇上你的机缘。”
她心中一沉，深呼吸了几口，好准备接受接下来段不祥要说的一切，只是她依旧说道，“爹，你若是不舒服，便回床上休息吧。”
“我没事……”段不祥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原本沉闷的声音变得更为嘶哑，“一切都要从十二年前的一个春夜说起。”
“那个时候，我是庆王手下暗卫的头领，三月初十的那晚，庆王让我立即出发去延清州追杀一对父子。”
那一对父子的画像被他看了成百上千遍，很久之后，他就算是闭眼，脑海中都会出现那两人的样子。
“我带着五十几人从京城出发赶到延清州，在延清州附近搜罗了近半月，终于找到了那对父子的行踪。”
段红绫听到此处，心忽然往下一坠。
这不是……莫士元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事吗？
她忍不住插话问道，“你可知道庆王这样做的缘由？”
段不祥摇了摇头，却道，“只不过我当时曾经听见其他的暗卫提过，庆王让他们去延清州的一个山庄里，里面人都被解决了。而那对父子正好从山庄里逃了出来，故而庆王才让我去寻人的。”
这些年，他时不时便会想起十二年前的这件事来，而思索多年后，他笃定那个延清州的山庄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后来我一路追着那对父子到了海州，他们投靠了一个镖局，那家镖局在当地还颇有名气。”
段不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然而段红绫浑身上下忍不住颤抖起来。
海州镖局？她记得，叶冷泉曾经对自己和吴珉说过，十二年前海州有家镖局一夜之间被血洗。
“爹，你、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段红绫面白如纸，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心里头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段不祥并没有抬头望她，只是低着头继续道，“我还记得，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姓杨，有一对儿女。”
“够了！你别再说了！”
她回避了段不祥的视线，太阳穴猛地突突直跳，一股冷意顺着她的背攀上了后颈，惊得她浑身一软，几近要倒在地上。
四周只余下了虫鸣声，屋内不知静默了多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嘴唇翕动，问道，“你……你杀了杨家人，是吗？”
她一直低着头，视线停驻在地上的一块碎纸之上，那是过节之前，她和虎子在屋里剪窗花时剩下的，如今却依然留在原地。
“我亲生父母，也是你——”
段红绫终于鼓起勇气，扭头去看段不祥，却发现他的口中不知在咀嚼着些什么，脸上却有着淡淡的笑意。
“你、你吃了什么？你吃了什么！”她试图掰开段不祥的嘴巴，然而他已然将口中的东西吞了下去，用那干枯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
“红丫头，爹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虎子……”
她顿时泪流满面，逼问道，“你要干什么？你还没把话说清楚，怎么能够这样对我！”
段不祥无力地靠在轮椅上，然而他的神情却十分淡然，“……去延清州的齐家村找一个叫单二狗的人买酒，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抓着他的肩膀，“爹、爹！爹——你醒醒，我现在就去找郎中！”
“没用的……我吃了很多颗神仙丹，”他笑着看向段红绫，面上是一片平静，若非他嘴角的白沫太多显眼，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看上去颇为壮硕的中年人，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已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段不祥，口中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那个时候，你长得又矮又瘦……可是，你却用树枝捅穿了我的心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伴着叹息，飘进了段红绫的耳中——
玉宁，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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