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兮不知道跑了多远，她一直跑，一直跑，她害怕她停下脚步，别人会看到她的眼泪。
她其实没有她表现的那么从容，那么无所谓。
当王逸在班上毫不在意的当众讨论她的家事的时候，她先是感到耳朵发红发热，紧接着是一股无名火压在心头，指甲紧扣着校裤的对标线，那一句又一句的讽刺，就像是碾过她颅顶的火车。
其他同学炙热的目光，代表同情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没有人说话，但是她却仿佛能听到他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议论她的。
「她的妈妈不要她了。」
「苏芷兮被人抛弃了。」
「她的家庭被一个小三搞得分崩离析了。」
「我们要不要去安慰她啊。」
当她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跨坐在王逸身上，一拳又一拳的吭哧吭辞的往下砸了。她平生第一次打人，手骨火辣辣的感到疼痛感，能感觉到人体软组织在激烈的碰撞中是如何的脆弱。
而当她意识到，她为什么会那么愤怒的时候。
在停车场时，沈曼辞对她毫不留情的剖析，就像是在暗讽她「我知道是我导致了你的悲惨，所以你讨厌我很正常。」
“芷兮，芷兮，你怎么在这里啊？”把苏芷兮的思绪拉回现实的，是同学的呼唤。
苏芷兮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之间跑到了学校食堂附近，她跑累了就蜷缩成一团，然后躲在角落，暗自消化自己的情绪。
晓是同班同学看到她了，才担心的喊了她两声。
班委李筱是非常尽责的班委，她会关心每一个同学，所以当她看到苏芷兮蹲坐在这里，她很担心对方，所以才在方才出声呼唤她。
“今天冬至，怎么不回家吃饺子啊？”
苏芷兮愣在原地，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冬至。
往年冬至，妈妈都会煮上很多饺子，每个人都能分到十个饺子。
有时候妈妈心血来潮，还会往饺子里边塞上几个硬币，在饺子里面吃到硬币的人，将会收获幸福和运气。
可是如今，这样的饺子再也吃不到了。
看着苏芷兮愣神，蹲在那吸着鼻子的样子，李筱没有再多问，而是伸出手，示意着要把苏芷兮拉起来的意思。苏芷兮也还是也伸出手，对方一下子就把她拉起来了。
“走吧，我这还有几张多余的饭票，我请你去吃饺子吧。”
这样说着李筱就真的拉着苏芷兮去吃饺子了。
李筱熟练的排队，然后从口袋里边拿出红色的饭票，递给食堂阿姨，然后阿姨从滚烫的汤水里舀出十颗饺子，最后又洒上了一把葱花。
李筱跟食堂阿姨又多拿了一个碗，将其他五个饺子匀到了另外一只碗里。
然后把其中一碗饺子递给了苏芷兮，苏芷兮接过那碗饺子的时候，才察觉，李筱根本没有多余的饭票，但是她还是选择分了自己的午饭给自己。
学校食堂没有多余的桌椅，冬至这天，室内的桌椅都被坐满了，剩下的人，只能蹲坐在外边吃饭。
两人找了一块尚且干净的花坛边上，席地而坐，便要开始吃这顿饭了。
热气腾腾的雾气缓缓上升，她们透过雾气看着学校只有200米大的跑道。
“你不回家，你家里人不会担心你吗？”李筱舀起了一个饺子的时候，询问道。
“我没有家了。”苏芷兮在一阵热气之中，掩藏自己已经红透的眼角，细微的说道。
李筱满腹疑问道：“那今天，来办公室的那个漂亮女人，又是谁？”
苏芷兮愤懑的回道：“后妈。”
“你讨厌你的后妈？”李筱舀起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果不其然，是韭菜馅的。
苏芷兮一直没有动勺子，因为她闻到了饺子里面的韭菜味，她平常不怎么挑食，但是她偏偏不喜欢吃生姜和韭菜。
但是最终她还是舀起了那圆滚滚的饺子，因为她不想毁了李筱的好意。
“应该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的后妈吧，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再怎么满腹热心，也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关系吧。”
说的在直接一点，那跟作秀没有区别，怎么会有人，会去爱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
不过是为了融入这个家庭所做出来的戏罢了。
李筱舀起了第二个饺子，她吹了吹那上头的热气，又悻悻的咬了一口道：“我也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刚开始她来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她，但是——”
“但是？”
“但是后来，她对我很好，很巴结我，真的把我当作姐姐一样喜欢我。
我后来转念一想，在这样的一个离奇的世道，有人关心有人爱，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为什么还要去在乎，其中的形式和头衔呢？”
苏芷兮对于李筱的这一番言论，感到有些震惊。在李筱还没有舀起第三个饺子前，她就透过雾气，看到了那200米塑胶跑道上，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在四处张望，寻找着人的模样。
女人即紧张，又担忧，她四顾张望，神色里充满着担忧，她甚至来不及理她额前被风吹乱掉的碎发。
“别的不说，有这样一个年轻貌美，风华绝代的后妈关爱，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啊。”李筱说道。
沈曼辞眼里的担心，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切的。
当她找到苏芷兮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先是惊讶，其次是有一丝惊喜，最后是平静的愠怒。能看得出来，那个平日里待人友善温润的沈大记者，也有这样不同寻常的一面。
沈曼辞先是友好的感谢了李筱，然后以冬至的名义把刚刚那顿饭钱，还给了李筱。
紧接着，沈曼辞就带走了苏芷兮。
一路上，沈曼辞用力的拽着苏芷兮的手腕，力度过猛，手指甲甚至有些深陷进了苏芷兮的皮肉之中。
苏芷兮闷闷的“嘶”了一声后说道：“你弄疼我了。”
“抱歉。”
沈曼辞听到后，才稍微懈了一丝余力，苏芷兮能听到沈曼辞沉重的呼气声，沈曼辞再回头看自己之前，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在叹息过后不久，对方才徐徐回过头，直视着自己：“我很担心你，阿兮。”
沈曼辞声音很轻，完全无法从中听出她苛责的语气，但是眉头紧锁的模样，代表着沈曼辞是认真的在告诫苏芷兮。
但是很快，沈曼辞就把她的锐利收了起来，操场风很大，她伸出手替苏芷兮理了理头发道:“下次，不要不打招呼就跑走，好吗？”
她的眼神里不乏担忧和紧张，她紧紧的盯着苏芷兮，想要得到一个回应。
但是苏芷兮嘴唇未张，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沈曼辞苦笑的看着她，语气里带着苦涩与无奈。“你要是走丢了，谁来陪我过冬至?嗯，我们回家吧，好吗？”
这是沈曼辞，第三次，用非常轻柔的语气，在冬至这一天，反反复复，充满耐心的询问自己，一起回家这件事情了。
苏芷兮承认，她的内心没有动容，是假的。
塑胶跑道上很空旷，所以站在这上头的风，会比以往还要强上几分，风毫不客气的打在两人身上。
沈曼辞好看的卷发，也因此被打落得，贴在侧脸上，虽然风一吹，让人看到了她藏在厚重头发下的耳钉，但是这样的沈曼辞看起来很疲惫。
苏芷兮见状，只能闷着气“嗯”了一下，以示自己再也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情了。
沈曼辞看到苏芷兮服软了，这才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然后轻巧的牵起了对方的手。
沈曼辞的手很大轻而易举的就把苏芷兮的手包起来了，她手心很烫，能够很好的让冻的发紫的指尖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宿。
其实，从前的时候，妈妈也很少牵自己，她和妈妈，没有正常母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因为，好像光是语言上的交流，就已经感觉到了精神压迫，那种精神压迫让人感觉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是负距离感，自然而然的，有没有肢体接触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李筱说的话，一直历历在目。
「在这样离奇的世道，有人关心有人爱，就已经是一件奇迹了，为什么还要去在意其形式和头衔呢？」
李筱的话让苏芷兮心里边又浮出了一个念头，让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或许，她可以假意接纳沈曼辞，然后在一起美满生活一段时间后，她在沈曼辞放松警惕，不经意的瞬间，抓住对方的把柄和弱点，然后以此来伤害她。
苏芷兮想着想着，就觉得非常的上头。她非常期待她蓄力已久之后的报仇，她想看到沈曼辞眼里的失望和受伤。
对啊，一个不重要的人，怎么能伤害到对方。
就是要先产生感情，在产生感情的基础上，在毫不留情的伤害对方，这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苏芷兮嘴角微微一弯，她再也不做坏小孩了，从今天开始，她要做最省心的孩子。她要和沈曼辞的关系变得舒缓，变得更好，让沈曼辞误以为，苏芷兮接纳了她这个母亲，接纳了沈曼辞这个新的家人。
“我们一会儿吃什么馅的饺子啊？”苏芷兮问道。
沈曼辞对苏芷兮突变的画风有些不习惯，但是她还是回话道：“玉米馅的。”
玉米馅是苏芷兮最喜欢吃的饺子口味，但其实在冀州，寻常人家吃的更多的都是韭菜馅，可能是沈曼辞本身也很喜欢吃玉米馅吧。
回到家后，沈曼辞就开始烧水，她打算先去换件衣服，便让苏芷兮站在旁边看火，告诉她等水一滚，就可以下饺子了。
苏芷兮夜听话的应好，沈曼辞看到难得如何配合的苏芷兮感觉非常的不习惯，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就去房间里边换衣服了。
等她换完衣服走出来的时候，苏芷兮已经听话的，把饺子下进锅里了。苏芷兮安静的，不动声色的盯着灶台，因为看不到正脸，所以完全猜不到她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你去休息吧，阿兮，剩下的我来就好。”沈曼辞说道。“你今天应该也累了，去客厅休息吧，好了我再叫你。”
“不用，我不累，煮饺子很快的，我就在这等吧。”苏芷兮回道。
看得出来，苏芷兮是想和自己聊聊天，但是沈曼辞就算不是从事教育行业的工作者也知道，苏芷兮的行为举动很反常。
但是沈曼辞完全不慌张，也不会戳破苏芷兮很浅薄的演技。
她坐了下来，也示意苏芷兮一块坐下来等。
她伸出手，搭在苏芷兮的腿上询问道：“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现在是愿意和我聊天吗？”
“可以。”
听到短暂的“可以”两个字，沈曼辞一整天颦的眉眼就瞬间舒展开来，她的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喜悦，为苏芷兮愿意打开心扉与自己聊天而感到开心。
沈曼辞误以为是自己终于捂热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开口询问道:“那，我们聊聊你在学校的生活?”
沈曼辞一开口，就开始在苏芷兮的雷区蹦跶。
但是苏芷兮在内心咬了咬牙，忍住了怒火，敛起了笑容道：“好啊，你想了解什么，我都可以说的。”
“唔，比如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啊，你在学校有什么朋友，在班级里面你担任什么样的班委，总之，你可以分享你想要分享的事情，感兴趣的也好，令你苦恼的也行，总之都可以说说看。”
沈曼辞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神色自然，那颗泪痣也在她柔和的面容下，变得格外顺眼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沈曼辞到家后，把高马尾懈下来的原因。
到家后的沈曼辞通常会披着散发，或者绑一个松松垮垮的麻花辫，撂到侧脸处，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会比在外面看起来，要更加的温婉。
沈曼辞是一名记者，她太知道一个人在外的形象，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为了让采访者配合自己的工作，沈曼辞出门在外采访的时候，会给人凸显一种干脆利落，专业性很强的印象。
而在家，她会选择收起棱角，凸显她更为柔软的一面，这样会使”家人”愿意接近她。苏芷兮一旦察觉到这些，就会开始焦虑的咬自己嘴唇的死皮。
沈曼辞就好像是一只伺机而生的变色龙，她每到一个环境，她都会根据环境因素适时的改变自己身上的颜色，以此来融入环境，这会使天敌无法注意到她，也会让她自然而然的融入这片全新的生态环境。
换而言之就是，她真的很会装。
苏芷兮相当厌恶沈曼辞在家所演绎的，具有“母性”一面的角色。
但是苏芷兮忍耐住了心里面的恶心，她强忍住了所有的不适，扬起微笑道：“我没什么正规的兴趣爱好，就是写写画画，偶尔做做手工什么的。朋友的话，肯定有三三两两的，至于班委的话，在班里有当英语科代表。”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阿兮你是英语科代表呢。
我一直觉得，英语好的人，即洒脱又大方，她们很自信，也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自己全部的经历，因为对她们来说，那是势在必得的一件事情。”
“对我来说，你很符合我对于英语学得好的人的刻板印象。”
沈曼辞的这一番话，让苏芷兮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有想到沈曼辞会这般恭维她。
该说是职业毛病吧，擅长社交，又会接话，不停的开发说话者的说话**，这就是一个记者的职业技能。
苏芷兮明明知道的，她明明知道，这是沈曼辞在外工作时的一种套路，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因为这几句不知是否有阴阳意味的恭维话，而感到满足感。
因为妈妈，从来没有时间，在自己下课之后，听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废话，这些事情对于妈妈来说过于百无聊赖，即便她很热心的跟妈妈分享。
妈妈那充满着鱼尾纹的面孔，眼睛自始自终是向下看的，眼睛会一直追随着自己手里的活儿，而不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很热切想要和她说话的女儿。
她短暂而又麻木的回话，常常让满心欢喜分享一件事情的苏芷兮倍感失落。
而沈曼辞，又做到了一件妈妈做不到的事情。
她再一次，满足了苏芷兮内心渴望母爱的幻想。
细心而又温柔的在课后，询问着女儿在学校一天的生活，然后在女儿分享出这些事情的时候，给予积极而又正面的反馈，眼睛里面没有烦闷的情绪，望着苏芷兮的眼睛始终是热枕的温柔。
每当苏芷兮讲完一句话，沈曼辞还会耐心的“嗯嗯”表示自己听到了，句句都有回应的，倾听着苏芷兮那些青涩而又无聊的校园生活。
“哎呀。饺子滚了，你等我一下，我去加一碗水。”沈曼辞起身去添了一碗水。
然后加完水，重新坐下来的时候说道：“刚才讲到了，你们数学老师在课上讲了什么笑话，你继续说。”
沈曼辞甚至能记得，她们对话里的每一个内容，每一句话，她并非敷衍的演着，而是真的在细心倾听苏芷兮说话。
苏芷兮鼻头发酸，明明是为了赶走沈曼辞，惩罚沈曼辞的一次大作战，但是在和沈曼辞相处的过程中，苏芷兮发现这不是惩罚沈曼辞，而是惩罚自己。
沈曼辞完美的家长形象，让苏芷兮深刻的意思到，真正的小丑是自己。
自己真的确确实实是那个没有被任何人重视过的人，在妈妈丢弃自己之前，自己在妈妈那里，或许并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苏芷兮嘴巴在讲着，在说着，学校的事情，但是她的心神早已不在当下。
被原生家庭背叛过的人，似乎无论在往后的生活中多么小的细节，多么不起眼的瞬间，都会因为一些事情经不住的触动，那种不安全感就像是拴在脖子的一根绳子，随时在某个瞬间就能把自己给勒死。
“饺子熟了，我们开饭吧。”
沈曼辞起身去盛饺子的片刻，苏芷兮也去倒了些醋。
等坐下来之后，沈曼辞又给苏芷兮夹了几个饺子道：“我吃不了那么多，你还在长身体，你应该多吃一些。”
“怎么愣住了，快吃，你不是最喜欢吃玉米馅的饺子的吗？是我记错了吗？”
击垮苏芷兮，最后一道的防线的是沈曼辞清楚的记住自己喜欢吃什么这件事情。
是的，妈妈对自己喜欢吃的食物，依旧停留在五岁，但是，现在的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妈妈其实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吃完饭后，她们就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深夜，等到苏芷兮确认沈曼辞已经睡着了，她才从卧室里走出来，然后轻手轻脚的进入卫生间，然后制止不住的开始呕吐。
苏芷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吐，只是胃反酸得厉害，明明玉米猪肉馅的饺子是她最喜欢吃的饺子，可是此时此刻，她的胃却像是拧在里一起，无比绞痛。
那些难过的回忆，敏感而又细腻的心思，让她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拿沈曼辞与妈妈进行对比。
她分不清那些令面孔湿润的液体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在她跪在厕所，呕吐不止，昏倒之前，她自始自终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妈妈，爱过自己吗？』
为什么一个外人，都要比妈妈还要关心自己。
在过去的十几年的冬至里，端上饭桌的从来都是韭菜味的饺子，这些年，就连亲生母亲，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很讨厌吃韭菜饺子的。
为什么一个恶心的外人，都要比妈妈还要了解自己?
太令人作呕了。
这些猜测和疑问与今天白日里王逸嘲笑自己的话，融合在了一起，促使苏芷兮反胃不止，呕吐不止。
一声声嘲笑，与过往的往昔，一同冲进了下水道里。
阿兮是个敏感的孩子，像小饼干一样，好容易就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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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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