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连惜出逃这件事，在第二天清晨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那辆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车子在车间里消失不见了。
起先车间的工人以为只是被提走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么早，不应该啊，于是去找李安民，谁知敲门半天不开，几个人用力一撞，进门就看见李安民歪在床上，额头上一道宽宽的血迹此刻已经结了痂。
车间里一下闹开了。
方怡一夜未睡，静静等着事情被发现那一刻，直到走廊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自门外传来，敲的她心里一惊。
“看见连惜没有？”进来的壮汉张口就问。
“没有啊，这么早，在睡觉吧。”
“屋里没人，狗都没了。”
方怡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那人看见暗骂一句“操”，扭头走了。
连惜偷车，毋庸置疑，偷的还是高级领导的车，这下李安民不死也要完了。
方怡躲过了壮汉的询问，却没有逃过李安民的殴打。
她俩是车间里唯二的女人，平时就她俩最亲近，于是李安民在醒来之后第一时间踹开了方怡的房门，对着她的脑袋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扇过去。
“人呢？”他揪起她的衣领，几乎把人提起来：“我问你，那小贱人跑去哪里了？”
方怡捂着脸，一个劲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狗娘养的，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等老子抓住了她，非扒了她的皮！你也一样！”
方怡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旋转九十度的视角下，她看见他转身出门时那身躯有一瞬的摇晃。
那一刻方怡希望时光倒流，在连惜离开之后进去补几扳手，砸死了才叫好。
她为什么不砸死他？
她为什么要心慈手软，给她留下这么大一个麻烦？
而连惜此刻也正举着扳手准备砸人，对面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
说老太太可能不太合适，但确实不年轻了，体型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不见一丝赘皮，可是头发却白了不少。
她站在连惜面前，个头不算太高，背脊微微佝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高举的扳手上，吓的脖子往回一缩，显得更加矮小了。
“你谁啊？”连惜张着膀子举着扳手，多多站在她身边，毛发炸开，时不时发出低吼。
一人一狗都像只护小鸡崽子的老母鸡，对着赤手空拳的小老太张牙舞爪。
“我......我......我只是想过来找口吃的。”
连惜打量着她，花白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揪，身上一件棕色旧T恤，深色牛仔裤，脚下一双快要辨不出颜色的帆布鞋。
找吃的？
“你胡说！”连惜根本不信她：“这种地方都荒废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吃的！你少骗我。”
“我没骗你。”小老太见连惜不信她，有些委屈起来：“这地方真有吃的，不信我带你去看。”
连惜想了想，正好食物匮乏，见了不亏。
“带我去看，敢骗我你就完了！”
小老太还真的带着她往楼上走去，连惜落后几步跟着往上走，多多哒哒哒的脚步声陪在身边，让她心安不少。
每上一层楼，连惜都让小老太暂停，让多多仔细听一遍，看一遍。
多多的耳朵虽是趴着的，但多数时候比人类好使，到了陌生地方尤其警觉。
两个人的脚步一停，她就绕着连惜周边打转，一双眼睛将四周看了个遍，身上的毛虽不炸了，但是背脊挺直，神情专注，毛绒绒的软糯小狗此刻变得帅气无比。
她听一圈，贴在连惜身边站立不动，没有叫就是没有动静，连惜这才敢继续往上走。
两人一狗一直上到第四层，那小老太才终于停下来，用手指指了一处地方：“那里。”
连惜瞥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样，也没看见食物。
“你去把东西拿出来。”
小老太乖乖往前走，连惜紧随其后，盯着她扒开角落的一堆杂物，防止她也掏出一个大扳手来，直到那小老太捏着一个罐头举起来。
“呐，不骗你，真的有吃的。”
连惜接过那个罐头拿在手里，满心疑惑。
这城市早就废弃了，没水没电的，谁会在这里藏吃的？
该不会是谁的窝吧？
“说！是流人，还是獠牙？”
连惜一下凶狠起来，惹得多多也跟着她吠叫，一起吓唬小老太。
小老太果然被吓住了，双手抱头，低声哭叫：“没有没有，我谁都不是。”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吃的？”
那小老太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我是跟我们基地的司机一起出来的，是他告诉我的。”
“基地？”连惜想了想：“你哪个基地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没有同伙？”
一连串的发问后，连惜四处张望一圈，确定自己没有看见人，而且进来时确实没有车辙印才微微安心些。
谁知小老太扁着个嘴，差点儿哭出声来：“我们是一起来出货的，谁知那个王八蛋，他把我扔在这儿了......”
“扔？谁扔？干嘛扔你？不知道扔在这里活不下去么？”
“就是司机嘛，他嫌我啰嗦，可是人老了话就是会多些，他不高兴了，就把我扔在这里了。”
说完她转过头，面对着地上低声啜泣起来。
连惜有些不确定状况，出车送货本是常事，有人一起才是标配，但是半路丢人实在少见，因为这与杀人无异。
那得多大的仇啊？
“你这......”连惜不大信，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怀疑。
“你还没说你哪个基地的呢？”她把扳手指着她。
“我是荒漠基地的，往绿城基地送货。”
“送的什么货？”
“送汽油。”
连惜挠挠头，好像没问题呀。
据她所知，太阳耀斑爆发时将地球的臭氧层击成了一张破烂的渔网，网洞里一片荒芜，比如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而网线位置则正常如往昔，比如绿城基地。
绿城基地是附近唯一一个地表正常的基地，动植物依旧可以在地表生活，这让他们在种植养殖上占尽便宜。
而荒漠基地和地下城基地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在网洞里，像钻进渔网的鱼，露头就被紫外线晒死，因此只能往地底下挖。
绿城基地可以在地表种植烟草，然后卖给荒漠基地，地下城基地则只能照灯种植，成本高还未必有人家的好，所以这几年越过越穷。
至于荒漠基地，那是不幸中的极致幸运，因为他们占据了一座油田，专门做石油冶炼，单这一项就足够他们用来跟其他基地换取一切必备物资。
要不是离得太远，他们只怕连一片叶子也不会考虑种植。
连惜想，照这个架势下去，怕是过不了几年就又要打起来了。
“那你就在这里等死么？”
连惜看了眼食物，也不多，吃完可不就等死了么。
老太太咽了口唾沫：“他是说回头的时候会来接我，前提我得活着。可是谁知道呢，没准儿他没来，獠牙先来了。我这把年纪，怕是过不去这个坎啰。”
老太太说的伤心，眼泪哗哗地掉，连惜有些过意不去：
“唉唉唉，你先别哭，小心乌鸦嘴好不好，不吉利，呸呸呸。”
连惜替她除晦气，她可不想碰上什么獠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放下戒备，坐在地上跟她说话。
“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出来送货？”
老太太再次呜咽起来：“我想我闺女了。”
“你闺女？她去哪里啦？”
“在绿城基地呢，我就想去见见，所以才好说歹说地跟了车。”
“哦。”连惜垂下头，她不大乐意提这事。
地下城基地的烟草价格低不过绿城基地，越卖越少，于是不得不另寻出路。
人，就是另一条出路。
关于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偶尔谈起时，也统一称之为“货”。
一次一车，像烟草一样被拖走，只见出，不见归，方怡的父母就是这么走的。
“你们基地不是挺富裕的嘛，怎么你女儿没跟你一起？”
老太太泪眼汪汪：“我们分开是早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在荒漠基地呢，我是后来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她在绿城基地，所以才想尽办法的去找她。”
连惜沉默了，扳手在地面画出一道道寂寞的痕迹。
忽然一双手伸到她面前，给她吓了一大跳。
她警觉地后仰：“你干嘛？”
“你别怕。”老太太的手没有缩回去，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连惜年轻的脸颊：“她要是还在，跟你也差不多大了。”
“她今年多大呀？”
“十八岁零五十二天了。”
连惜笑笑，像是安慰她：“那她比我小，见到我了得喊姐姐呢。”
老太太含着泪也笑：“是啊，有个姐姐也好。”
连惜想了想，问：“这里到绿城，还有几天路程啊？”
“听他们说，七八天总是要的。”
连惜盘算着自己车里的食物，俭省着吃，应该还能吃上七八天，也不知道到了绿城能不能续上食物。
不过问题更大的是汽油，她的汽油恐怕开不了那么久了。
“你们这一路藏了吃的，那有藏汽油么？”
连惜祈祷着，能得到一些汽油就好了。
“有呀，吃的喝的还有汽油，这些都是路上少不了的。”
“真的？”连惜一下兴奋起来：“那你知道哪里有么？”
“我知道啊，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连惜依旧难掩兴奋：“我可以带你去绿城啊，我正好要去那里。”
“真的？”老太太的眼睛也一下亮起来，像是世界被点亮了似的：“那咱们交换，我给你吃的和汽油，你带我去绿城。”
“好啊好啊。”
连惜兴奋地一下蹦起来：“我们把这些吃的装上车，我车上只有一套防护服，等天黑了咱们就出发。”
“好好好。”
老太太兴奋地帮她装吃的。
连惜把扳手重新别回后腰，捞起身上那件宽大的T恤，衣摆做兜，尽力地往里面装吃的东西。
两个人都有些高兴，看的多多在一边也兴奋不已，小鼻子不停地四处嗅嗅，直到连惜喊她：
“多多，我们下去啦。”
多多四腿一迈，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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